快跳

    陈梦柳第一次遇见方游的时候十六岁,方游十九岁。两个人相差整整三岁,竟然能同班。

    得益于两位都是九林二中屈指可数的神人,一个留级,一个跳级,本校智力水平的高峰和低谷竟能就这样不期而遇。

    陈梦柳拎着书包走进座位的时候,方游正脱了外套被人举着,进行第十次跳窗逃跑。

    九林二中的窗户极其诡异,长且细窄,仿佛一块大号牌九,以至于九林二中被通报逃学的小混混里竟能没有一个胖子——对此方游的发小王飞翔非常气闷,一直认为这是对胖子的歧视。

    方游笑得一脸幸灾乐祸,“再饿两顿,你跟你那名货不对板了都。”

    王飞翔说不过他,继续抬着他往上,背地里偷偷拿指甲掐人大腿。

    方游大叫,“你他妈真掐啊!”,回头拧着身子跟他开战。

    两个人你来我往,高矮胖瘦互不相让,王飞翔连牙都用上了,打得沉浸其中,相当不体面。

    此时正是第二节课的课间,半早上都在沉睡的同学渐次苏醒,在周围看着两人公然违法乱纪,缩着脖子做鸵鸟,没一个人上去拦。

    此二人三天一小打已经是常态,这种程度的争斗只是他俩恶心其他人的小把戏罢了。

    睡眼惺忪的邻居把课桌往旁边挪挪,笼着袖子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来一觉。

    战况越发激烈,两人扭打成一团。

    激战正酣,方游忽然觉得腰上一软,好像吃了几记太平拳。

    他跟王飞翔从小打到大,这胖子拳头的触感他早已铭记于心。

    方游此人是绝对的窝外横,能吃王飞翔的亏,绝不能吃外人的亏,他马上就反应过来,发出一种老虎被石头砸了的危险声音,“操,谁干的?”

    两下把王飞翔扒拉开,方圆两米已经寸草不生,只剩一个人站在原地。

    方游弓着背,整个人像是瞬间沉下来,从见着生人的一刻就开始戒备,一脸凶相地问,“你谁啊?”

    王飞翔跟他对视一眼,两个人在对方脸上看见同样的不解。

    他俩沉默着,陈梦柳眯起眼上下一扫,已经把方游看了个遍。

    蓝白校服外套,黑色运动裤,裤兜上还印着九林本地服装品牌“环球”的标,他一站直,裤脚就缩上去一截。

    不怪裤子,怪他实在比同龄人高大太多。

    此时陈梦柳还不知道面前的人就是九林二中的那个众所周知的方游,所以当他看到方游直起身子时,内心忍不住惊讶了一下。

    体型过大就已经足够有压迫感,外加方游的气质实在是不像好人:一双眼睛凶相毕露,眼眶深陷,细窄的眼皮几乎箍不住他的眼珠子,一道凶狠的下三白大剌剌地露着,看人的眼神锋利如电,仿佛要一口咬断人的脖子。

    这不是学生的眼神,这是猎手的眼神。

    也难怪他在九林二中的名声不好。

    高中生是羊变成人的最后一个阶段,看着有了成人的模样,骨子里依然是羊,是聚起来也依然柔弱可欺的群体,把一个具有猎手气质的人扔进羊群,很难不让周围的同类感受到危险——这样的一个人,大概也只有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王飞翔能不怕他。

    陈梦柳见方游瞪着眼看过来,心跳乱如擂鼓。刚刚打那几拳,其实他心里也没什么底。

    他只是太生气了。

    不满意这两个人踩着他的桌子打架,也不满意即将和这些比他大一岁的人同班。

    可如果这个人——这个明显看着就凶恶异常的人——真要找他的麻烦,在他转进来的第一天,他该怎么办?

    他又没用什么力!陈梦柳两边嘴角一窝,多有不忿,他比那胖子下手轻多了吧,犯得着这么瞪他吗,小心眼。

    方游没能接收到陈梦柳内心的百转千回,他歪了歪头,看这人不说话,又转回去招王飞翔,“你大爷的,给我打坏了,赔钱。”

    傻逼。陈梦柳和王飞翔齐齐翻了白眼。

    幼稚又无聊的表现毫无攻击性,陈梦柳对这样一个人的好奇多过了恐惧。

    他看起来是如此的离经叛道与众不同,仿佛天生天养的一棵植物,在风刀霜剑中长成,与旁人毫不相干。

    “我叫陈梦柳,是……”

    可惜自我介绍只开了个头就被打断,王飞翔转过头,突地着急忽扇胖手,奋力通风报信,“来了,快跳!”

    方游什么也不想听了,毫不犹豫,用力挤过窗户,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

    于是十六岁的陈梦柳第一次见到方游,就记住了他飞身从窗户跳下的背影。

    精灵一样高大修长的身体在朝阳中跃动,力量在每一块肌肉里流过去,他乘着风,轻飘飘地离开牢笼,离开囚锁,离开困住他的一切——如同旭日初升,晨光击碎幻影,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困住他。

    像鸟,像云,像他想象中最自由的魂灵。

    ……

    此举终于激怒了老师。

    方游不是第一次逃学,但这次不同。老师在踏进门口的那一刻目睹了方游干脆的一跳,少年展翅欲飞的姿态,他几乎以为这是方游要以死对抗他的手段。

    反应过来之后,被恶作剧的耻辱激化了威严,化作一腔暴怒。

    杜孟孔气得秃头都要冒红光,按在手机上的手指带有一种击碎屏幕的气势。

    “喂?保卫科吗,我们班有个学生跑出去了,对,你们在门口拦一下,抓到直接送我办公室。”

    王飞翔眼观鼻鼻观心,一脸事不关己,神游天外地想这是算方游运气不好还是算他咎由自取——早不跟他打架不是早出去了!

    更何况方游也不是头一回干这事了,所谓虱子多了不咬,放宽心才是正解。想到这王飞翔更觉得自己占了理,不需要为方游操更多闲心,于是坦然地装无辜,把书翻得哗哗响。

    杜孟孔在心中已经决定好了方游所要遭受的刑罚,觉得怒火稍有减弱,又想起把陈梦柳拎出来鞭尸。

    陈梦柳想让方游听的自我介绍,结果是除了方游之外所有人都听上了。

    “我叫陈梦柳,之前在高一(九)班,今天刚转来,希望和大家好好相处。”

    假话。

    迄今为止,在陈梦柳的人生中还尚未有人发现,他很擅长撒谎这件事。所谓虚伪的人往往都擅长演戏,虚伪的天才陈梦柳更是精通此道,在九林二中的中学生之间,他的伪装如同费列罗一样昂贵且精美。

    杜孟孔没打算放过他,揪着他游街示众,“陈同学今年只有十六岁,是跳级来我们班的!大家一定!要好好照顾他!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一样来爱护!让他感受到我们四班这个大家庭的温暖!好不好!”话到激动处,秃头老师情难自抑的两巴掌拍在陈梦柳背上,拍得他几乎快笑不出来。

    陈梦柳歪着头,觉得老师可能是被刚刚那人跳楼刺激疯了,不然这像甲亢一样的情绪是从哪升腾出来的?根本毫无理由吧!

    后来他把自己的这种猜想告诉他的同桌孙展华——一个戴着眼镜说话飞快的女生——对方锐评到,“陈梦柳,你确实是刻薄界的天才。”

    孙展华在刚刚方游跟王飞翔打架时躲在一边看戏,等看着方游跳下去后才乐颠颠跑回来。陈梦柳掏出纸巾,边擦桌子边问,“杜老师刚刚说让抓谁?”

    孙展华忙着抄第一节课没补完的作业,头也不抬,“方游啊!你不知道他吗?”

    陈梦柳愣住。

    毫无疑问,他当然知道。一个活着的校园奇谈,谁会不知道他。

    方游这个名字,不仅在本校出名,在本地也是相当出名的。

    他在脑子里把刚刚看到的人和传言里那个方游串成一线,可是怎么努力也穿不上,老花眼纫针,再努力也塞不进针眼儿里。

    陈梦柳只能先放弃去想方游,转而戳戳孙展华的胳膊,“能给我也抄抄吗?”

    孙展华的辫子猛地一撇,护食般地压在了两本练习册上,“我好不容易才借出来的!”

    陈梦柳不屈不挠,“就这一回行吗,”他很厚颜无耻地加码,“姐?”

    孙展华大惊失色,疯狂咆哮,“啊啊啊好恶心!你要看就看吧!”

    躲过孙展华辫子的一击,陈梦柳接过她递过来的一半练习册,书上的字扭曲飘逸,像一堆怨气深重的女鬼,他看了一满篇,目不忍视地闭了眼,“好丑的字,你借谁的?”

    “隔壁班贺桢的,你要抄快抄。”

    孙展华像个问答次数耗尽的npc一样拒绝再回答陈梦柳无止境的问题,反正该知道的总会知道,不该知道的呆两天也全都知道了,时间宝贵,有些问题何必非要在即将查作业的节点上全部问清楚弄明白?

    早上的时间过得像绿皮火车,声势浩大且进程缓慢,身在其中的人们觉得已经目睹了足够多的闹剧,仿佛度过了纷乱嘈杂的一生,抬头一看才第三节课。

    数学老师赵春扬面容枯槁地走进来,班级里死水一滩,声音寥落。

    陈梦柳比任何人都明白,其实她也不想教他们这群不懂感恩不知悔改的人形畜牲,只是职责所在毫无办法。

    正如他坐在这里也毫无办法一样。

    他看向窗外,秋风呼啦啦刮过去,树上的叶子还积攒着夏日里未死的豪情,绿得回光返照,丝毫不知道时移世易,早已是另一番天地。

    杜老师让人去抓方游,他被抓到了吗?

    如果他被抓到,像他那样的人,会被怎样惩罚呢?

    陈梦柳眯着眼看那几棵最高的树,对最高点还没落下的绿叶默默祈祷,方游不要被抓到。

    他无法将方游那样的人与惩罚相联系,正如他无法将他与传闻中的怪胎相联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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