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游从窗户跳下去那会,正好落在九林二中围墙外的一丛草上,这是经过他和王飞翔多次勘察过的位置,绝对摔不死。
“……但是真他妈疼啊。”不像王飞翔有一身脂肪护体,方游一米八六的身躯结结实实砸在地上,心肝脾肺肾都疼得发抖。
他躺在地上,犹豫了一下是现在起来躲保卫科还是再躺一会,赌他们不往这个方向来。
保卫科抓他这么多回应该也没劲了。方游想起上回他们来抓他的时候,四个人凑一起边聊天边扒拉一片草丛,宛如老年有氧运动,显然“抓捕方游”这件事已经成为他们上班摸鱼的正当借口。
“他妈的,又是方游,他能出什么事儿啊?”
“杜老师打电话了,你再找找,我去抽一根。”
“你去厕所看看,说不定躲厕所了。”
“知道了,抽完就去。”
远处隐隐约约的人声顺着风钻进方游耳朵里,他听了那话,又克制不住地想笑。他想要是这会冲出去挑衅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会先抽完这根还是先灭了烟来追他。
人呐,有的时候也就是贱。
刚刚还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这会为了那一点恶作剧欲望,连疼也顾不上了,方游踉踉跄跄爬起来,检查一下胳膊腿都功能齐全,笑嘻嘻冲着刚刚发出声音的地方喊,“哎!给我也来一根!”
所谓求仁得仁。
少年撂开两条长腿在九林二中所在的正义路上狂奔,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仿佛他也成了风的一部分,是公路桥上那些鸟的同类,活着在空气里穿梭,活不下去了就死在河面上。
方游觉得他的生活就需要这点下贱的刺激来让他高兴,能高兴就是好事,总比张三平强。
张三平今年七十三岁,已经没有任何事能调动他的情绪。
对于张三平,王飞翔曾经不无嫉妒地对方游发表过高论,“你那名怎么那么好听,是你姥爷取的吗?”
张三平家住正义路与慧珍路交叉口,上屋下店,主营二手电器,跟王飞翔家的小吃店是邻居。因为这层关系,王飞翔觉得方游怎么也应该有一个跟他一样的名字,比如方趴地、方抓鸡、方下河,而不是方游——听着仿佛略有文化,多么格格不入。
方游面对这种问题已经手拿把掐,一拍胸脯,“那必须是我姥爷取的,我叫方游,我弟叫方泳,很明显都是我姥爷游泳时候想出来的。”
王飞翔跳起来打他,“你滚一边去吧你!”说瞎话也不打草稿,你家几口人当我不知道?从你姥爷腿肚子里给你生出来的弟吗?
方游跑得飞快,跑过九林师大附小,跑过桥头麻辣烫店,跑过写着“慧珍路”三个大字的路牌,跑到那些大人一个也追不上他的地方。
他呼哧带喘地坐在路边,撩起衣服下摆擦汗,旁边人听不见他的自言自语,“……操,保卫科的人最近体力见长啊。”差点把他跑断气。
直到再也没有一个人追他了,方游掉了个头,往美生惠民超市的招牌跑去。
“方游!我草你大爷!”哦吼,不小心撞着路边摆摊卖古董的,戴着帽子墨镜装盗墓贼的假古董贩子一下破功,在屁股后面追着他骂,“狗日的!有娘生没娘养啊!给我站住!”
骂就骂吧,虱子多了不咬,反正骂人都是起手先骂亲娘老子,他是无所谓的。
拐过弯,路犄角上大招牌套小招牌,美生超市的大招牌就套着张三平二手电器的小招牌。
方游一进门,一股旧电器落了灰的胶味扑面而来,耸耸鼻子,中间没有夹杂危险的焦火味,安全。老冰箱旧电视破电脑从门口码到柜台,玻璃柜台的玻璃都浑了,里头摆着几台早已停产的朝阳牌随身听——方游收来的,曾经有将近一百台,一转手都倒给了好收藏的狗大户,爽赚一千多。
张三平在卖二手电器这件事上完全身体力行,天天坐在柜台里对着一台起码过了四手以上的TCL大屁股电视看,也不知道老眼昏花的能看清楚什么。
这台纯屏显像管古董虽然图像粗糙但好在声音奇大,方游进门的时候正传出慷慨激昂的男女同声“中国中央电视台”,他走近扶一下快塌到地上的天线,“又看春晚呢?”
张三平是慧珍路与正义路交叉口不知名春晚艺术鉴赏家,眼光相当犀利,对历届春晚表演都有独到见解,之所以说他不知名,是因为截止到目前,这一神秘身份还只有亲外孙方游一个人知道。
唯一听众来了,张三平忍不住要发表高见。方游从他背后穿过去走楼梯,去楼上检查厨房,怕老头又有什么灵机一动的小巧思。上一回他没吱声自己在楼上烧水,等方游从学校回来,水已经烧干多时,于是他在“改革春风吹进门”的喜悦气氛里迎来了自家唯一一把铝壶的寿终正寝——好在人没事。
楼上原先是方游和张三平两个人住,后来张三平爬不动楼了,夏天在店里支个床睡,现在就只剩方游一个人。
好不容易等到他从楼上下来,又见这位最佳听众开始撸起袖子收拾店里那一堆老旧电器,手停不下来,眼里都是活。
演播正进行到动人之处,张三平腿上盖着毯子,情难自抑,颤巍巍举起左手指向屏幕,假牙在嘴里咕噜噜乱响。
方游面不改色,“是,最好的节目必须是虎口遐想。”
没答到点上,张三平的手纹丝不动。
“难忘今宵就得是李谷一独唱。”
第二次答错,张三平有点急了,假牙咬出了快板的动静。
方游一转头,看见屏幕,心领神会,“春晚主持人还得是倪萍!”
这下张三平满意了,左手缩回毛毯里,继续把自己裹成一个干瘪的蚕蛹,等着每日一次的零点倒数。
门口的邮箱上着锁,方游轻车熟路从张三平毛毯底下摸出一把金色小钥匙,打开邮箱盖,里头搁着一个厚信封。
“钱我拿走了,信放这了啊。”方游拍拍张三平的腿,这会正倒数到“四”,张三平只等跟着“一”鼓掌,完全没能腾出注意力理会方游说了什么。
“拉倒,难忘今宵吧你。”对此亲外孙也早已习惯,腹诽两句得了。
信封里的钱厚厚一沓,揣进书包里却轻得像什么也没装。方游想也许钱本来就是这么轻飘的东西,但就能要了他和张三平的命,很难说是钱太有用还是他们的命太贱,总之这又轻又烫的红纸堵住了他的嘴,他想和方宏昌老死不相往来,起码现在还不是时候。
只不过这种想法在接收到对门梅姨看他眼神的时候忽然调转方向杀了回来:他果然是善良过了头,这明明都是方宏昌和张仙丽欠他的,他不偷不抢不理亏,不拿白不拿啊!
方游两眼一翻,咧开嘴,露出他攻击性十足的吓人表情,“早啊梅姨。”
……
一直到放学,陈梦柳也没能见到方游回来。
九林二中有宿舍,而他是没能住进宿舍的那一类。晚上十点半下自习,同学们三三两两结成团回宿舍,陈梦柳披星戴月出学校。
从班里走回家的这条路,他恨不得走上一万年。
陈梦柳家离学校很近——甚至可以说有点太近了——腾飞小区与九林二中直线路程仅不足一百米,刮风断电下雨漏水,早十几年就该被拆迁,因新开发商吞不下连片老破小而被搁置。时至今日依然有房产能交易成功只因为它是离九林二中最近的学区房,传单上打出“腾飞小区,助您的孩子一路腾飞!”的标语,陪读家长苍蝇般趋之若鹜。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最愿意被屎一样虚高地段收割而毫无怨言的韭菜,那么陈梦柳他爸陈林峡毫无疑问是其中之一。
小学初中高中,陈林峡像影子一样跟着他,恨不得搬着家当住进他的桌斗里。上了什么课?见了什么人?做了几道题?考了多少分?陈林峡的掌控排山倒海扑面而来,狠狠砸在他脸上,把他砸得筋断骨折血肉模糊,在扭曲重压下奄奄一息。
面对他的惨状,陈林峡露出胜利微笑,认为这是又一轮完美的教育果实。
可他有什么资格反抗?离开了人群,陈梦柳连一丝笑也挤不出来,鱼被扔在岸上,谁也给不了他呼吸的余地。
挣扎是无用的,反抗是无用的,斗争是无用的。
只有痛苦是永恒的。
他把钥匙插进匙孔里,锈迹斑斑的匙孔,“咯吱吱——”拧过去两圈,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缺油铰链声。
陈梦柳恨死这声音。
陈旧、滞涩、毫不动摇、无法转圜,像所谓“家庭”让他恶心透顶的一个缩影——陈林峡不惜背贷款买学区房,却甚至不愿意换掉一把让陈梦柳饱受折磨的锁。
十点半下晚自习,现在已经快十一点。除了中学生以外的其他人,理应都早已入睡。
他深深憎恨上天给他早慧的头脑,让他不得不清醒面对自己被榨干的命运。
在同龄人都像人形牲口的年纪,陈梦柳已经明白他和陈林峡这一辈子注定是仇人而非父子。
陈梦柳推开门,迎面而来手术室一样刺眼的白光,激起他隐秘的呕吐欲望。
他叹一口气,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