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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打的你?

    于是陈梦柳真正和方游说上话,已经是转过头来的第二天。

    早上六点,天还没亮透,整个世界都是灰不拉几的,陈梦柳戴着口罩从腾飞小区出来,门口的早点摊生意正旺,炊烟叠着薄雾,把他的眼前蒙了个干净。

    陈梦柳自从开始上学之后就没吃过早饭,理由是陈林峡认为早上吃饭会导致血液流进胃里影响大脑运转,不利于学习。那股极度陌生的烟火味钻进鼻子里,激起胃里一阵反酸绞痛,他把口罩上缘又捏紧了点,快步走过。

    彼时教室里,方游正在和王飞翔纠结一袋手抓饼的归属。

    方游一只手把纸袋举过头顶,“不说好了给费同初的吗?”

    “你别放屁啊,我明明看见你买了两袋。”王飞翔胖手一挥,“赶紧把那袋交出来,哥们快饿死了。”

    方游移开视线,“那袋……那袋你别问,不是给你的。”

    王飞翔气得要飞起来咬人,“什么!那我的呢?我缺的营养这一块谁给我补啊!”

    “你才一米七五都一百八十多斤,还营养个鸡毛啊,营养过剩吧你!”

    “你再说一句?以后翻墙你自己跳!”

    方游正在试图论述他早上忘了给王飞翔带饭这件事多么值得被谅解,一转头看见一只戴着口罩的清秀男鬼,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作恶多端终于遭了报应。

    转过脸的方游马上一脸虔诚双手合十,“我这个月可拜过娘娘庙了。”

    就算他不干人事,现世报也不至于就来得这么快吧!

    “飞啊,我好像眼花了,那是个人吗?”

    王飞翔心说就算你不喜欢新同学但说话也未免太难听了,狠狠往他背后拍了一掌,努力做个体面人,“这是陈梦柳,新转来的,昨天他来的时候你正往外跳。”

    这下想起来了。其实昨天不只是陈梦柳对方游印象深刻,方游也记住了他——一张精白吊丧脸,白天见了晦气一上午,晚上见了晦气一天。

    当然他必然不会脑残到当着人面说这话,且他对着外人实在也没什么好说的,方游对人的戒备心远超正常人,也不怪在其他人眼中他是个一看见人就挂脸的神经病。

    王飞翔杵了他两下,他才抬手指指自己的头,“方游。”仿佛这俩字儿是什么脑白金新品似的。

    陈梦柳想说话,微微吸气,再吸气,发不出声——疼的。

    口罩下的脸伤势惨重,鼻骨和脸颊上的瘀伤都只算是小事儿,最要紧是那几个耳光打得他嘴角破裂,这会张嘴也困难,一侧的牙齿撞烂口腔内膜,从里到外都烂了个底儿掉。此时他和跳楼的方游心有灵犀地有了一种共识,即:人还是得有点脂肪,抗摔还抗揍。

    王飞翔卷了卷衣服,觉得也没多冷,怎么后背发毛呢。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喝一口水,陈梦柳喉咙干痒到抓狂,他背过身拉下一侧口罩,准备趁他们不注意先喝一口。

    正拧开杯盖,方游突然在背后开口。

    他毫无预兆地凑近,把陈梦柳吓了一大跳。扯动伤口,他不知道是该先骂人还是先喊疼。

    “谁打的你?”方游的声音低低的,咬字却很实,仿佛从井水里捞上来一样的声音。

    陈梦柳愣了。他在来的路上编了一路背景翔实前后印证天衣无缝的理由,怎么还没说出口就被戳破了?难道方游监视他?还是说他根本就知道怎么回事,故意这么问的,想让他难堪?

    这纯属陈梦柳人眼看狗低了。方游没他那么发达的大脑神经,能一眼识破纯靠长年累月打与被打的经验,陈梦柳只经历过被打而从来没还过手,自然也不知道用旁观视角看伤口是怎样一种体验。

    “这不是……”快,深呼吸,把能想的都想起来,装得自然点,不会有问题。

    “我骑自行车下坡,摔的。”

    演技爆发时刻,陈梦柳装得淡定自若,下巴上已经密密冒出了一圈不为人知的冷汗,蛰得他伤口生疼。这点疼像长针扎进脑子里,他只想快点把口罩拉起来,别让人看见他这副德行。

    而他已错失主动权,连王飞翔也看出来不对劲。“摔的?不可能吧!”

    这会已经到了早起鸟的早饭时间,班里来的人越来越多,一高一胖一白,他们三个聚在一块的样子实在过分显眼,存在感强到不想看也不得不看。

    四周飘来无数八卦目光,只等冥冥中信号一响他们能鸣锣开打,一口下饭的好佐料送到嘴边,就指着它调剂荒凉无味的学习生活。

    竖起耳朵的人都在为王飞翔加油打劲:好兄弟,就如此精准地问到了大伙都想问的,真乃我辈之喉舌!

    “哎哟我草,陈梦柳的脸怎么了?”

    “你快看!是不是被人打了,这也太狠了,满脸伤啊。”

    “我看着像,你看他仨那样,不会就是方游干的吧?”

    “未必,我之前跟他一个中学,他爸就……”

    “啊?真的?你快再说细点。”

    一圈圈口舌波纹把陈梦柳囚在中央,快张开嘴,快说句话,快把实情全掏出来,别逼得大家脸上难看。早起天还没亮,清晨潮湿露水未去,满鼻子都是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一呼吸就钻进鼻腔里,仿佛被按进河床里赴死,陈梦柳朦胧间见着他被压着跳河而亡的场面,毫无体面可言地扎进滔滔江水里,一万条鱼围着他啃尸,把干瘦肉身啃得骨头不剩。

    跑?跑得掉吗?

    陈梦柳是个即使自杀也要提前打理好遗容的人,任何不光彩的秘密暴露在人前他就没法再活。或许他是不该活着,可他也没有想好该怎么死。

    王飞翔还在输出,“我怎么看怎么像被人d……”

    “那你下回小心点。”

    一恍然有人掷金落地。

    什么?

    骤然间喉舌被斩断,人群中一阵不妙嘘声。

    方游截住王飞翔话头,十分巧合地往边上一侧,正好挡住其他人看向陈梦柳的脸。

    他背对着陈梦柳弓起身子,大剌剌靠在桌上,两只手垂在身前,歪着头一个一个看过去。

    同学一场,在过往的日子里大家其实很少见到他真的生气,也更少见他用这种夹枪带棒的威胁目光看人。

    “骑自行车小心点,知道了?”

    掷地有声,不容反驳。

    而直到此时众人才想起,原来这是方游,是无数传闻中无法无天的代表。

    凶神恶煞的本色露出来,没人敢挡方游的话。

    这是陈梦柳忽然得救。他原本已经毫无期待,却被人从水里捞出来,差一点就被逼上绝路的,可方游要他别死。

    方游背对着他,离得很近,和刚刚在他耳边说话一样近。他甚至能看见他后脑上一道浅浅的伤疤,被浓密头发盖住一半,大概从没有人看见,兴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我是第一个这样看他的人。陈梦柳想。

    他的背影比任何人都宽阔,肩胛骨把衣服顶起来,像山峰劈开雪原。就是这个背影,他昨天已经见过一次,今天又见了一次。

    “知道了,不用你教我。”陈梦柳慌忙戴上口罩,苍白的脸在遮掩下发红。

    刚刚那么可怕的场景,他只说了两句话,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也许陈梦柳最害怕失去的恰巧是方游最不在乎的,总之只用了两天上午,陈梦柳就在脑子里认准了:方游是无所不能的。

    “铃————!!!”

    刺耳电铃敲响,走进来的却不是本该出现的杜孟孔,而是“那个女人”——欧拉的灵魂伴侣、祖冲之的精神挚友、高斯的亲传弟子、数学女神,赵春扬。

    “今天第一节课上数学。”

    孙展华迟到被抓,被罚在班门外站到早读结束,刚踏进教室就听见晴天霹雳,“啊?!我说今天怎么一起床眼皮就跳呢!”

    “好开心啊——一睁开眼天就塌了——”费同初阳气不足的声音幽幽飘出来。

    方游的同桌费同初长了一张永远睡不醒的脸,年仅十七岁反应速度就比肩张三平,每天俩眼一睁就是“天怎么黑了?”或者是“现在第几节课?”,鉴于方游经常性的消失,大部分情况下他的弱智提问都倒向了孙展华,以至于孙展华现在听见人说话带问号就憋不住火,也属于是一种巴甫洛夫的狗。

    方游看他醒了一瞬间,摇摇欲坠又要倒,一把捏住费同初的头,“先别睡!把早饭吃了。”

    费同初脑袋被抓着当空气篮球也不生气,慢悠悠以0.5倍速开口,“谢——谢——你又给我带饭了——”

    许多年之后《疯狂动物城》上映,四班同学会包场去看了,“闪电”一出场,整个电影院笑倒一片,都说费同初最大的幸运就是没在上学的时候赶上这电影,要不然“树懒”这个外号高低得跟他半辈子。

    虽然这会费同初已经不在,但是丝毫不妨碍老同学拿他砸挂。

    这些自然是后话。

    经过刚刚的突发事件,这会不管孙展华怎么问,陈梦柳都坚决不摘口罩,捂着脸心安理得当鸵鸟。

    好在作为数学老师,赵春扬完全能够理解蠢材对于数学的抗拒,并没有杜孟孔那样挨个叫人回答问题的毛病,免去一场尴尬。

    陈梦柳捂住脸,窗帘从他手背上扫过去,有点痒。他想起昨天第一次见方游,那人从窗户跳下去的时候,窗帘就这样在他身后飘荡,好像超级英雄的披风。

    脸上的破口开始涨痛,他觉得整张脸像发烧一样滚烫。这窗帘好烦,没事长这么长干什么?刮着他难受。

    还是蓝色的,他最讨厌蓝色!

    等到大课间检查卫生的时候,值日的卫旭溜达过来,一眼看见被磋磨得不成样的窗帘角,大惊失色,“谁啊?谁把我窗帘嚼了?!”

    自觉身负重任的的卫旭悲从中来,露出了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表情,悲愤大喊:“我无颜见江东父老!无颜见老杜啊啊啊啊——!”

    这成为日后卫旭和陈梦柳同学关系不怎么融洽的起点。

    第一节课人厌狗嫌,赵春扬自己也不想上。好在数学教研室别的不多就是卷子多,她刨出两套崭新的模拟题当课堂作业,小手一抖撒下人间,觉得自己好像观音菩萨泼神水。

    至于信众发出的哀嚎,她充耳不闻,认为这纯属不知好歹。

    这套模拟题是他早就做过的,陈梦柳写得飞快。写完两套还没下课,他又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厚题册,孙展华不经意间瞥见,惊掉下巴:这本目测有三百页的宏伟巨著,居然是手抄本。

    奇葩!她一百个不理解,减负之后教辅资料缩减,九林二中的人基本都用过自编题集,但是手抄本?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啊!

    孙展华快人快语,脑子一动嘴就跟上了,“我去!你真牛啊,抄能抄这么厚!”

    陈梦柳被她的无心之语沉默了两秒,孙展华没注意到他的沉默,嘴走得飞快,“你是抄题本抄太累了才摔的吗?”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尴尬啊,你是汹涌而来的潮水。

    “很奇怪吗?”陈梦柳摸着自己的题本问。

    “很奇怪啊。”孙展华埋头算题,答得毫不犹豫。

    “哪里奇怪?”他是个很奇怪的人吗?他的伪装失灵了吗?

    “嗯……手抄这么厚一本题挺怪,骑车把自己摔破相也挺怪。”孙展华转转眼睛,忽然又加了一句,“不过也还好啦。”

    她伸长腿,猛踹一脚费同初的凳子。费同初被踹得一晃,半个屁股都悬在了外头,即使这样也没醒。

    “你看,费同初一天十节课能睡八节中间不带醒的,他也挺怪。”

    “但是怪就怪吧,其实没什么,”她转了转笔,在下一道题的题头潦草写上个“答”字,停顿一下,“主要是大家跟你不熟,熟了就好了。”

    陈梦柳不说话听着,忽然发觉她是在安慰自己。

    只不过孙展华的关心也就止步于此,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最后一道大题她两遍算出了不一样的答案,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第三次重算。

    陈梦柳想了想,觉得很不应该就这样欠她的情,于是主动张嘴,“用我给你讲吗?”

    孙展华:“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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