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尾巴很快过去,秋风不给人反应的时间,踩着树梢来得飞快。
于是窗外最后几片□□的绿叶也落下。
又是一个崭新的星期一。
今天上课前例行班会,杜孟孔摸着秃头老调重弹,又提了本班学评分严重不足的事。
这就不得不提,九林二中之所以被称为九林高考工厂,都是有原因的。九林二中曾经在长达十年间都是九林五校中综合成绩排名倒数第一,初中考高中,但凡有点追求的学生都瞧不上,嫌档次忒低。
只不过后来九林二中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几年前政府领导班子换届,九林市教育口新上任的主管领导,其母校正是九林二中。
新领导是个念旧情的好人,深刻感受到不能任由母校这么堕落下去,于是下了死命令,九林二中的领导班子全体换血,无论如何都要把老牌学校的教育质量提上来。
上面一张嘴,下面跑断腿。九林二中的新任校长是从本省强校挖来的,一向以铁腕著称,尤其在罗织考评名目上花样百出:卫生分出勤分就寝分,抬头率低头率入睡率,表格细化到纳米级,无数条目以不同权重进入积分体系,最终汇总成一项事关班级荣誉和老师脸面的总章——学评分。
如此重压之下,九林二中飞速崛起,从一所中学成功转型成了一所优秀的少年犯监狱。
当然了,这句是开玩笑的~
杜孟孔端坐讲台,抖开一张清明上河图般的超长量化表,指着最后鲜红的【54分】痛不欲生,“54分啊54分,什么概念啊同学们!排我们前面,倒数第二的六班都有76分!”
“我经常说,我们四班是有潜力的,我们不比什么六班七班差,甚至!不比九班差!”
“信念!同学们,信念!我经常说一句什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想当年诗仙太白写下这首诗,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在官场上失意,他的政治理想破灭了,但他依然能够坚定信念,那就是: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要有一番作为!我一定能够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同学们!下个月我们一定要把学评分提上去!能不能做到!”
坐第三排正中间的卫旭已经被感动得眼泛泪花,跟着杜孟孔的节奏把口号喊得震天响,“能!”
“我们要什么!”“学评分!”
“我们要超过谁!”“超过九班!”
“能不能做到!”“能!能!!能!!”
陈梦柳看着他们脸红脖子粗地大吼,不动声色地拉了下嘴角,“傻逼。”
“你真够损的。”孙展华又在趁班会偷偷做题,老杜演讲欲大爆发一回半小时起步,谁有那么多闲工夫陪他玩cosplay,“你还别说,上回月考卫旭进步不小,老杜这招还是有点用的。”
起码卫旭这热血少年是真吃这一套。
陈梦柳懒得关注这些人,他眯着眼睛伸长脖子往教室右边看,碰一下孙展华的胳膊,“哎,王飞翔呢?”
孙展华见他那道貌岸然的小样就来气,“我都不想揭穿你,你那是想问王飞翔吗,你不就想问方游吗?”
“问方游怎么了,都是一个组的,我不能问吗?”装蒜是陈梦柳的天性,理解一下。
“你就装吧你。”孙展华今天做题开门红,因此心情也不错,不和陈梦柳计较,“王飞翔我早上见了,在英语办公室背书呢,方游就不知道了,估计又跑出去打架了吧。”
“哦。”陈梦柳不咸不淡地答应一声,缩回去,看得孙展华又想打他。
方游没有来,孙展华说他去打架了。他很擅长打架吗?他经常打架吗?他的对手都是谁?他会受伤吗?
按理说来了也多半个月了,全班都混了个脸熟,对跟他前后座的方游起码应该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才对。可方游每天神出鬼没,一来教室不是和王飞翔打嘴仗就是给费同初带东西,和孙展华都没说过几句话,更别说陈梦柳了。
陈梦柳细细回忆这一段时间,好像除了最开始的时候给他解围,方游真的没怎么跟他说过话。
然而他对方游声音的印象却没有因为对话稀缺而消逝,那屈指可数的几句话反而在他脑子里扎根,每天野蛮生长,异常清晰。
“谁打的你?”“下回小心点。”好可惜第一次见面没有带随身听来,随身听可以录音,能录下来就好了。
今天陈林峡又要查他的功课,不知道今天回家前还能不能见到方游。
好想见他,虽然他大概也不会说什么,可我只是看着他,想到他是怎样生活的,就有了很多勇气。
不过见不到他也很好,证明他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正在随心所欲地生活。
真好,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是自由的动物,在广袤天地间无所不能。
即将与陈林峡交锋的痛苦和幻想方游的喜悦在他身上交织,陈梦柳轻轻闭着眼,浑身过电般战栗。
……
费同初一觉睡醒,又到了午休前的最后一节课。
好倒霉,一个姿势太久,腿睡麻了。费同初顶着一双浮肿的眼睛,心里想他能不能现在出去站外面睡。
“费同初,来,全部倒装和部分倒装的区别。”哦,原来是英语课。
英语老师是谁呢?姓尤?还是姓刘?他明明记得是一个特别好笑的名字,他之前还和谁一起笑过的。
啊,睡太久了,想不起来了。
黑板上好多字,不知道是尤老师还是刘老师的人真的好能写板书,一堆字母堆在黑板上,好像一群水草。他见过水草的,在老家的河里,很多根缠在一起,绕来绕去,阿妈说不能把脚伸进水草里,伸进去就会被绞住,出不来了。
可是阿妈不知道,他偷偷把手放进去过,也没有被绞进河里,看来是阿妈在骗人。
不过阿妈真的会骗人吗?这样说她骗人是不是不太好?也许被水草抓住是偶然事件,而他恰巧运气比较好?
面前好多黑色的水,黑色的水里有白色的水草,水草的脚缠在一起,看起来好像是字。
原来水草也会伪装,它们变成字就会被印在纸上,就不会有人抓它们了。
我是很聪明的,我能分得出来,一个也看不清,一个也不认识的,它们不是真的字。
半分钟过去。
一分钟过去。
直到其他人都忍不住回头看费同初,他还是一脸茫然地神游天外,仿佛如死水般寂静的课堂与他无关。
“费同初!费同初!”英语老师牛四喜忍无可忍,拍着桌子喊他。
“啊,是!”费同初大梦初醒,眼神聚焦在黑板上。
腿还是很麻,现在连手也开始麻了,应该站起来回答问题的,可我动不了哎,阿妈。
又过去二十秒,他终于如释重负般笑笑,眼睛弯起一条温柔的弧,慢悠悠回话:“老师——我不知道——”
简直是天大的挑衅!
省内强校毕业、本硕双一流、刚刚在校级表彰大会上获得获得“优秀青年教师”奖状的牛四喜,执教生涯中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耻辱!
牛四喜把教案和试卷狠狠地摔在桌上,震天撼地的“砰!”一声,第一排的人都被吓得一抖,以为他和讲台有什么深仇大恨。
“喜欢睡觉是吧!你午饭也不用吃了,站到外面去!站到下午上课!”
说完他还不解气,又咬牙切齿地加注,“以后的英语课你也不用上了,只要我上课你就给我站着,站到你不睡觉为止!!!”
“铃————!!!”
电铃声压着牛四喜狂怒的最后一个字响起,犹如他怒火的华彩结尾。
高频噪音持续不息,陈梦柳捂住耳朵,想起末日电影里大厦坍塌前的最后一秒,电影导演喜欢在那个瞬间给出一个比任何事物都要磅礴的音效,用以通告各方:世界已被撕裂。
无论如何也应该承认,学生是一类很顽强的族群。在从幼年期长到成人的十余年间都生活在此种危机四伏的铃声中,依然能毫发无损地长大,怎能不算是一种人类中的奇迹。
陈梦柳用外套蒙着头,在一浪接一浪的呕吐欲望中感受到劫后余生的喜悦:还好他早上没吃饭。
被勒令站在最后的费同初缓慢起身,他的右半边身体还是麻木的,但是随着牛四喜的愤然离开,他的腿居然奇迹般地痊愈。
费同初拖着两条腿,一步一步地朝后挪动,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同类们呼啸着从他身边奔向食堂,没人有时间停下来看他:本校吃午饭时间仅有二十分钟,多一分钟管闲事就少一分钟睡午觉。
孙展华也从他身边路过,停顿一下,什么也没说。
费同初站在最后,看着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直到跑得慢的也已经冲出班门,教室里只剩下他和陈梦柳。
“你不——吃饭吗——”他轻声问。
风从空荡的教室里吹过,卷着窗帘,扫过陈梦柳的头发——他的头发天生有点儿栗色,费同初想。我在老家养的鸟就是这种颜色,油亮亮的,掉进水缸再出来羽毛也不会散开。
一滴雨扑在窗户上。
“你为什么那样?”陈梦柳趴着,声音像是与世隔绝。
“我——哪样——?”费同初歪头。
“你难道就没想过……”
紧闭的门突然被重重撞开,高大身躯裹挟着风雨闯进教室。
“操,淋死我了。”
一秒也没犹豫,陈梦柳猛地弹起。
方游看着两个一瞬间齐刷刷转头望向自己的人,深感不解,“都不吃饭?在这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