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医室

    “走,跟牛四喜说,说我把你作业扔了你才那样。”

    方游拉着费同初的胳膊,要带他去牛四喜那销账。

    “不行——那我成——啥人了——”方游是费同初在班里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他不愿意让他背锅。

    方游很莫名,“我犯的事多了,不多你一个,怕什么?”

    费同初拼命摇头,不知道多长时间没剪的刘海耷拉在脸前,一副任人欺凌的窝囊样。

    方游急了,恨不得骂他两句,可看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又实在不忍心冲他发火,只能蹲下来跟他动之以理,“费同初,我那烂事大伙都习惯了,知道吗?你不一样,牛四喜记仇,以后你怎么上课?真天天罚站?”

    费同初捏紧拳头,“就让我——罚站——”

    “你有病啊?”

    其实方游真的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但他那一套说不通就动手的理论在费同初面前又压根行不通,正所谓秀才遇上兵,这一轮秀才大胜。

    “算了,还没吃呢吧?把饭吃了,一会我想办法。”说着从包里掏出个饭盒,看费同初还要摇头,狠狠磨牙,怒道,“你不许说话,再说鬼话看我不打你。”

    费同初这下没话讲了,点点头去接。

    ——哎,怎么方游突然好大声在叫我?雨声好吵,听不见你讲话啊。

    “费同初!费同初!”方游眼睁睁看着费同初刚直起身来,还没动就两眼一翻朝地上倒,一步冲上去把他接住。手里的触感像一团新鲜的肉,还热着,但是已经死了。

    那种联想让方游毛骨悚然,他一把背起无意识的费同初,“我操,你别死啊!”

    秋雨涟涟,雨已经下到天地间宛如蒸笼。一瓢一瓢的水浇在地面上,来势汹汹,要把世上一切通路阻隔。

    背着费同初就腾不出手拿包,方游终于想起教室里还有个人,“你……”坐在他附近的,应该是之前那个跳级小孩,叫什么来着?

    “那个谁,搭把手。”

    从刚刚开始就密切关注着他的陈梦柳终于有了正当靠近的机会,激动不已,他上去帮方游把包挂在脖子上,一只手扶住费同初的腿,还不忘献上贴心关怀,“去校医室吗?我帮你打伞吧。”

    方游很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陈梦柳没来得及想那是什么意思,看见他已经背着费同初出门,赶紧撑开伞跟上。

    从教学楼到校医室,总共要绕过三栋楼。九林二中在新校长来了之后曾经有过一次扩建,向东拓出去一截,加盖了现在的3、5、6号宿舍楼,水泥灰的大楼气派敞亮,一眼望去仿佛雕塑。

    这条路正好就连接上新区和旧区,东段水泥西段红砖,地砖时间久了免不了下陷,赶上下雨,一脚踩上去就从缝里呲出一股子泥水,跟扫雷似的。运气好点就献祭一双鞋,运气不好连裤子也得搭进去。

    这是方游轻车熟路的地方,陈梦柳还是第一次去。

    他刚进入高中没多久就跳级进了高二,甚至连这条红砖路都还没见过。

    方游个高腿长,走起来动作飞快,因为担心费同初,也没什么要等他的意思。陈梦柳跟在他背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水,下雨路难走,他的鞋跟裤子很快就都湿透了。

    为着给方游打伞,他自己的半个脑袋都露在外头,这会水顺着头发流进领子里,湿滑冰凉,寒气顺着脚后跟往上窜,激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从小在外人的吹捧声中长大,心高气傲的陈梦柳突然觉得有点气闷。

    想接近方游,难道没有其他的方法?为什么就他非得费这么多事,受这么多罪呢?

    ——他甚至都不记得我叫什么。

    刚刚愿望成真的满心喜悦,在大雨中被浇成了一腔幽怨。这心路历程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陈梦柳一套丝滑小连招打完,方游还在头也不回地前进,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已经独自演完了整本一帘幽梦。

    校医室近在眼前,门口积水成灾,方游长腿一伸直接跳了过去,“徐大夫!徐大夫!救人!”

    陈梦柳举着伞,犹犹豫豫地往前踏出一步,泥水瞬间没过脚面,他咬紧牙关淌着水进去,方游一眼也没看他。

    年过六旬的校医徐利民退休前是九林市人民医院的主任医师,退了也不忘发挥余热,只是实在厌烦医院的冰冷环境,用老头自己的话说就是:“天天看那帮人的老脸看得我够够的了!再呆下去非得少活几年。”——这才大材小用来了九林二中当校医,也是觉得和年轻人多呆在一块比较有利于他保持良好的养老心态。

    只是他从午睡中被方游拽起来时,破天荒地认真考虑了一下自己的晚年职业规划:这么大岁数,是不是不应该再给小崽子当随叫随到的工具人了——尤其是方游这种没眼色的小崽子!

    老头抖抖索索拿着听诊器在费同初的胸腔上一顿听,边听边想难道他这就是天生劳碌命,年轻时候天天熬大夜做手术把运气都熬没了,所以才老了连睡个午觉也不得安生?

    “徐大夫,他这病怎么样,你能治吗?要不打电话送医院?”方游看他老态龙钟神神叨叨的样子,深表怀疑。虽然他之前打完架经常来包扎,可那都是外伤,万一费同初是内伤,是什么疑难杂症呢?

    “闭上嘴!我都听不见了!”当大夫的最忌讳别人说他医术不精,尤其是徐利民这种老骥伏枥壮心不死的老大夫,听见这话老头顿时暴走,一指头敲在方游脑门上,终于把这个讨债鬼敲老实了。

    徐大夫在费同初身上一顿鼓捣,心里也犯嘀咕,觉着他虽然没有什么大毛病,但各项体征都蔫蔫的,像霜打的茄子,一点儿也不像这个岁数的小孩儿应该有的样子。

    “把他抬屋里去,你俩不准进,在外头老实呆着。”徐利民收了听诊器,指挥方游和陈梦柳把费同初抬进去做全身检查,“梆”地把门带上,把俩人扔在了外头。

    沉默。

    刚刚大风大雨,一把小伞也挡不住多少,这会两个人都是一身湿透,水顺着头发稍衣服沿往下掉,滴答滴答。

    方游下意识想掏烟出来抽,一想起校医室禁止抽烟,又缩回去,大手一抹脸上的水,低下头。

    地上是从他身上滴下来的水,站这一会已经积了一小滩,他伸腿想给它蹭开,转眼一看,陈梦柳脚下滴的比他多好几倍——那双运动鞋肉眼可见的已经报废了,裤腿被泡得连商标都皱起来,简直和刚从水里捞出来没区别。

    方游这才反应过来,刚刚这人和他一起来的,也淋了一路的雨,但是一声都没吭。

    中午的时候他跟费同初都在教室里,他是不是也没吃饭?

    可惜方游还没有学会怎么和友善的陌生人打交道——他打从生下来就没学会那功能,几乎是天生天养长大的小孩,分辨人只单纯地依靠划分阵营这一种方式:张三平是亲人、王飞翔和费同初是自己人、徐大夫也是自己人、方宏昌和张仙丽是仇人、其他靠近他的人都是坏人。

    所以一个突兀地伸出援手的陌生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话。

    但好在他还知道人面对别人的帮助应该感恩,于是他想了又想,很郑重地开口,“谢谢。”

    这下陈梦柳真生气了。

    面对一个低着头不理人的方游,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再也忍不住火,要把这一路上的怨气都倒出来,“你谢什么谢,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方游被质问到脸上,有点诧异地抬头,“呃,程……”

    他真没记住。

    即使当时对这张脸有点印象,这几个星期没说话也忘光了,每天颠来倒去的事太多,能记住“跳级来的”这个特征已经是突破自我,再也不能要求他记住更多了。

    “陈梦柳!陈梦柳!我跟你说了两次,三次了!你怎么就是记不住呢!”陈梦柳发火时语气急促,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吵吵嚷嚷,但却无端让人感觉到一种亏欠感,就是那种本该记住今天是什么日子而没记住的亏欠感,一瞬间就能把人放在道德的低谷里,天然让人觉得矮他一头。

    方游没说话,他没弄清楚陈梦柳突然发难的用意,不敢轻举妄动。

    “我都记住你的名字了啊……方游,四方的方,游荡的游,我来的第一天就记得了。”

    “怎么你就是记不住我呢。”

    他的声音有点抖,可能是被雨淋的。方游听着他那摇摇欲坠的声音,一下觉得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被乱揉,就那么跟着他的话,微微颤了一下。

    其实陈梦柳这会的横加指责也毫无道理,方游记不住的人多了去了,这实在是一件太过于鸡毛蒜皮的小事,更上升不到怎样的高度。假如换个时间、换个人这样跟方游说话,绝对会被他骂回去,赶上时运不济还能收获一顿好打。

    可陈梦柳似有若无的卖惨,那种哀怨的可怜样正好刺进了方游层层戒心的夹缝里,把他戳得又酸又疼,从肺里涌上一股热气,动弹不得。那感觉像有人趁他毫无防备,往他嘴里塞了一大口芥末,吐不出、咽不下、吞不掉,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呛得他只想转身逃跑。

    这是一个刚刚在疾风骤雨里毫不犹豫伸手帮他,被淋得浑身精湿也没有一句怨言的人,就算发了火,也不是因为觉得被他拖累,只是为了他没有记住人家的名字。

    看着他那样,连方游也有一瞬间怀疑自己,难道我不该被骂吗?别人说了几次我也没记住,这不就该是我的错?

    不过想听他道歉也是不可能的。方游一只手伸到脑袋后面,那儿有一片小小的伤疤,他一拿不定主意就喜欢抠,也算是给自己一种变聪明的心理暗示。

    大雨下空气稀薄,谁也说不出话,独木桥走到中间,感觉跟对峙似的。

    不好,特别不好。

    唉。

    一声微弱叹息。

    也没人说得清到底是谁在叹气,可能是两个人都在此刻放弃了一小点执念:就算这样,就算那样,说到底,何必对一个好人这么苛刻?

    两只手攥着空气里的弦朝对方靠近了一步,紧绷的弦也就轻轻松了一下。

    方游打开包,好在包里的东西都没湿,“你没吃饭吧?”

    没得到回应的陈梦柳,一颗心正吊在蜘蛛丝上忽悠摇摆,突然被塞进怀里一个饭盒。

    他认出这是刚刚方游打算给费同初带的饭,一路揣在包里,这会还热着。

    盖儿一打开,里头的菜多得快溢出来,紫色油亮的烧茄子和金黄翠绿的葱花炒鸡蛋堆在米饭上,顶上还浇着拌饭的汤汁,一股热油的香味散在空气里。

    烟火气镇压了大雨的窒息氛围,秋风中冰冷萧瑟的一切都变得柔和起来。

    那股陌生的烟火味又来了,而这次闻着那种味道,陈梦柳发现他的呕吐欲望没有出来骚扰他。

    他用两只手捧着饭盒,热量从饭菜传递进他手里,“你做的……?”

    方游撇开眼神,“小孩有耳朵没嘴,吃你的,别问。”

    陈梦柳嘴角一窝,“你没给我勺。”

    趁着方游去包里找餐具的时候,陈梦柳眯着眼睛,又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这是第三次。

    曾经被方游评价为“精白吊丧脸”的小脸上,露出一点笑。他原本长得就不丑,只是永远一副傲慢的死相让人讨厌,这会那一点微弱的灵动笑意带来无穷的生命力,整张脸像是画龙点睛般一下活了起来。

    “笑什么?”方游把勺子擦干净递给他,顺手又给了他一包干净湿巾,“一脸泥,像个猴。”

    陈梦柳摇头,“不,我饿了。”

    “随你便。”方游没再说话,站到门口,把上衣脱下来拧干。

    这会雨终于小了点,应该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停了。不知道等雨停了徐大夫能不能检查完,要没什么大事就得赶紧让费同初回去,这个跳级来的,不对,这个陈梦柳,他鞋全湿了,一会能走成路吗?不知道他穿多大号的,走不成的话还得再去给他找双鞋。

    “铃————!!!”

    扎人耳朵的催命铃响起,午休时间快结束了。

    方游还没什么感觉,就听见背后一声“呕——”,转头跑过去被吓了一跳:陈梦柳把刚刚吃进去的东西全吐了。

    “怎么回事?!”方游手足无措,怎么里头躺着一个,外头又要倒一个?

    我们九林学生的身体素质已经这么堪忧了吗?

    “徐大夫,你出来看……”“不用!”

    陈梦柳拽住方游,“真不用,我回去上课了。”

    他对时间的敏锐预感怎么不灵了呢?明明感觉也没过多久,怎么就打铃了?

    午休铃要响四次,他一口也不敢再吃,生怕再呕出来一次出更大的丑。

    方游仔细看他的脸色,把前后发生的事串联起来,如有神助般领悟了一切。

    他抓起校医室一块干净的毛巾,绕住陈梦柳的后脑勺,两只大手在背后隔着毛巾捂住他的耳朵,把一切声音挡得严严实实。

    他在毛巾边上松开一条缝,和陈梦柳说话,声音很平静,“听不见了,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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