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响。这是今天的最后一道铃声了。
徐大夫查来查去,除了低血糖跟贫血没查出什么毛病,给拿了一堆维生素补剂把人打发走,这会方游左手拎着药袋子,右手抓着费同初,正在跟他讲服用说明。
“看好了,这个一天三顿,这个两天一顿,这个……”费同初的后脖子被方游揪在手里,跟个小鸡崽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嘻嘻——我不识字——”费同初人是半死不活的,魂是童心未泯的,一天就整点这种过气笑话也不知道能逗乐谁,方游只觉得自己一天离了养老院就进托儿所,跟谁交流都这么费劲。
“你别来劲啊。”想敲他,看在病号的份上算了。
刚心理建设完,方游抬头一看他那三心二意的样,眉毛都飞到天上去,“看着药!别看我脸。”
陈梦柳盖上笔,把他那本震惊了孙展华一整年的手抄本收起来,往回家路上走。
今天开门的时候,他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把钥匙拧到头。
摩擦声更大了,听得陈梦柳手都跟着发抖。
他低头看自己湿透的鞋子,想起中午方游用毛巾捂着他的耳朵。没关系,没关系的,这些声音只是声音而已,不会带走他,不会伤害他,不会再让他变成疯子,没关系的。
十一点,比昨天晚了十分钟。
大门推开一条缝,刀刃一样的白光从门缝里钻出来。在这个瞬间,陈梦柳往往会想起公路桥上那些开着远光灯迎面疾驰而来的货车。
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是:恐怖来自于不合常理。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那么在每个午夜都灯火通明的陈家可谓天然是一座恐怖的摇篮。陈梦柳和陈林峡是被困在其中的两只毒蛊,钢丝缠住脖颈,伤口上鲜血淋漓地诞生出愤怒和恐惧,圈养在同一屋檐下,端看谁人头落地。
大门洞开,陈梦柳忍住没伸手去遮眼睛。
眼睛痛。闭上眼也没用,光从他的眼皮直接扎进去,一刀捅进头颅,把他的大脑剐成碎片。——难怪用强光灯直射犯人眼睛会成为一种刑罚。
陈林峡就坐在客厅,坐在客厅最亮一盏灯下,所有光源的来处。
陈梦柳放下包,蹲下换鞋。
“舍得回来了?怎么不再在路上磨蹭一会,你十二点再回来吧!”大约是他缓慢换鞋的动作刺激了陈林峡,还没等他换完,羞辱就从他背后一句接一句砸过来。
“……今天外面下雨。”他走过去,拎起自己湿透的裤腿,想证明这十分钟并不是凭空消失的。
“给你定的计划是十点五十到十二点半做选择题训练!你看看你这几套卷子的选择题做成什么样子!丢不丢人!让你练题,难道是给我练的?!不想做就滚蛋!”
一沓纸“刷拉”一声扔在陈梦柳脸上,他认出这些都是他做过的旧卷子,出门之前都收在他房间抽屉里。
他的房间?陈梦柳莫名被这个词逗得想笑。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他的房间”,只有陈林峡资产的一部分和另一部分。这个道理在他上小学时给房间上锁,之后被陈林峡拿斧子把锁劈开之后就懂得了:所谓“陈梦柳的房间”,只不过是陈林峡对自己资产进行的一种命名仪式,和陈梦柳本人事实上毫无瓜葛。
他跪在地上把卷子一张张捡起来,没有继续辩解。虽然陈林峡说他不想做就可以滚,但如果他真的听从吩咐滚了,那今晚免不了又要受一顿打——正话反说只是陈林峡羞辱他的一种方式,就和把东西扔在地上让他跪着捡一样,在他的世界里,陈梦柳理所应当要揣测他的心意,按照他想的方式顺从下去。
义不背亲,劳而不怨,刑不可知,威不可测。
是为孝。
“题本做了没有?掏出来我检查!”
陈梦柳没有丝毫犹豫,跪在地上去包里掏题本给他。
那本巨大的手抄本,其实是陈林峡抄的。陈林峡把高考真题搜集起来,又用钢笔抄写一遍给他做,抄得中指都变形也不放弃,硬是攒出了三百多页的篇幅,仿如新时代的奇观。
和孙展华一样,陈梦柳其实也理解不了陈林峡这种自我感动的行为除了摧残自己的身体到底还有什么意义,不过他比孙展华容易接受一点,主要是因为陈林峡做的没意义的事情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做的什么东西!一天了你就做了这么一点?”题本和卷子一样被重重摔在他脸上,但它又不像卷子那么轻飘,颇有分量的一击,把他的头砸得偏向一边。
疼,但是疼多了,所以不疼了。
“马上期中考试了,看你这个鬼样子,能考进前十都得靠我去庙里烧香咯!”
“天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我交着钱给学校,就是为了让你去外头鬼混是吧!你再去混呗,混到将来扫大街卖红薯我看你就老实了!”
“没点羞耻心的东西!做成这样你还有脸玩?!”
“一会把这套题再做一遍,我看着你做!期中考考不进前三你给我等着!”
看着陈梦柳一言不发,陈林峡又上来一股无名火,“说话啊!哑巴了?我看着你学习你不愿意是吧?啊?!说话!!”
陈梦柳又开始发抖,他的理智尚且清醒,躯体却已经缴械投降,他太恨自己对陈林峡的极端恐惧,从小到大,陈林峡一大声说话他就怕得发抖,只能祈祷这怒火不要降临到自己头上。
“我没有不愿意。”
我不愿意。
“我这就去做题。”
我最讨厌做题。
“明天我会早点回来的。”
我这辈子也不想回来了。
陈梦柳的手藏在背后,抖得停不下来。
我已经十六岁了,我怎么会还是这么软弱?
直到他听到陈林峡说,“行了行了,说你两句还生气上了,给你留的夜宵,吃去吧。”
好神奇,竟然就在同一天,有两个人因为他生气而劝他吃饭。
“我不吃了,我去做题了。”陈梦柳觉得这打一巴掌给颗枣的做派实在让人反胃,他忍不住想逃离这一切。
“跑什么?专门给你买的鱼,补脑的,吃光它。”陈林峡把他按在饭桌上,边划手机边监视他吃饭。
见他拿着筷子没反应,陈林峡忽然放下手机,叹一口气。
陈梦柳知道,最让他痛苦的部分要来了。
“陈梦柳,爸为了给你抄题,几个晚上都没睡觉,累得手都抖,你怎么不知道感恩呢?”
“让你跳级花了费了家里多大的劲你知不知道?你大伯二伯那么大岁数,替你说了多少好话,嘴皮子都磨破了,就为了盼着你成材,你心里得记着人家对你的好!”
“你小学时候就该让你跳级了,你那时候多聪明,现在才让你跳已经比别人晚了一步,你得努力追上啊。”
“今天在学校都跟谁讲话了?没有和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吧?”
“离那些人远一点!跟学习没关系的东西不要搞!等你考上大学了再说!”
“爸去问过你们老师了,说你旁边坐了个差生?我下次去跟老师讲一下,喊他给你换个座位。”
“我今天去你们学校,怎么不让家长进啊?”
好恶心,好想吐。
陈林峡对他无孔不入的监视让他的胃又开始翻涌,他看着碟子里那条眼珠灰败的鱼尸,想起他十岁时养来做宠物,后来被陈林峡吃了的那条鱼。
它的名字叫“哈哈”。
他忍着恶心伸出筷子,今天没有像以往一样手心冰凉。是中午那盒饭的功劳,烧茄子和葱花炒鸡蛋躺在胃里,变成娘娘庙的平安符,保佑他手脚温暖,保佑他健康平安。
人类从温暖中生出勇气。
“爸。”这是陈梦柳从小到大第一次这么做。
“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快停下,被发现就完了。
“周末我们学校补课,我可能不回来了。”
……
他等了很长时间都没等到陈林峡回话,小心翼翼地抬头,“爸?”
陈林峡从手机中反应过来,“啊?哦,去呗。”又看看他的碗,“吃这么慢呢,快点吃,没时间做卷子了。”
……就这样?
陈梦柳轻轻碰一下自己的额头,满头都是汗,劫后余生。
他小的时候,陈林峡会告诉他,这个家里到处都被装了摄像头,只要他不好好学习,爸爸马上就会发现。小小的他被那种恐惧支配着,一刻也不敢松懈,在中指还没磨出茧的年纪,手疼得握不住笔,用胶布把手和笔缠在一起写。
他一直以为,不管他做什么想什么,陈林峡都洞若观火,所以他什么也不敢隐藏。
——原来他这么好骗。陈梦柳想。
……
周五,马上到放假的关口,教室里人心浮动。
孙展华一抬头,发现今天他们组很罕见的人齐了。
真是太阳打地洞里出来,方游居然在班里老老实实呆了一早上?孙展华推了一下眼镜,觉得这之中肯定有什么猫腻。
“展华,给我讲讲题!”还没来得及细想,有人抱着卷子来求救。
“干嘛呀,没见忙着呢!”孙展华挥挥手,这会档期排满了,等会再来。
“你忙啥啊,这不闲得很吗?”来人往近走两步,看见孙展华连笔都没拿一根,对她的推辞深感怀疑。
“你怎么那么烦人呢!耽误我正事了!”孙展华张牙舞爪,必须把阻碍她吃瓜的无关人员赶走。
来找她那人也是个犟种,左拧右躲,今天不听上这道题不罢休。气得孙展华连袖子都撸起来了,说这人是故意找茬,非逼着她在放假前一展拳脚。
陈梦柳左右看看没人注意自己,伸腿往前,轻轻踢了一下。
方游身子晃了晃,很疑惑地转过头,“干什么?”
陈梦柳笑——自打那天从校医室回来他就总是这么笑——“你这周末什么打算?”
打算?跟王飞翔去游戏厅,陪张三平看春晚,给方宏昌打电话……每周就这些破事,从他生下来那天就是了,不出意外的话会一直持续到他死那天。
如果实在要说他自己有什么爱好的话:他喜欢去公路桥上看鸟。
只不过这些从来没人知道。谁会问他?问来又有什么用?
他沉默一下,含糊答话,“就……在家呗。”
在方游的视角里,陈梦柳是突然之间靠近他的。不就上回在校医室一块呆了一会,也没必要这样……他们有那么熟吗?他野兽般的本能从这个人身上察觉到危险,不是来自他本人,而是来自于紧紧依附在他身上的什么东西。
方游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想知道。他的朋友不多,和王飞翔也都认识不知道多少年了,早就忘了应该怎么交朋友。
别说交朋友,他甚至都不知道人和人是怎么从不熟变熟的,到底怎么才算熟人,熟人又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变成自己人,没人教——哪儿有人教啊。
不知道这个人打听这些干什么,方游弓着背,上下打量他,以自己的小人之心度人家的君子之腹:谁指使这人来的?五中的胖子?还是星中的长毛?
自打上次挨个修理过他们一顿,已经挺长时间没交手了,难道这几个人还没记住教训,想再来找他的麻烦?
就算陈梦柳是个好人,但他那些对头可不是。
现世报来得比想象中快,上回陈梦柳怪方游不通人性,这回就轮到他听不见方游的胡思乱想。
陈梦柳看他若有所思的脸,忽然有点热血上头。
他本来想说的不是这句话,但在这当口就说了出来。
“那你想去看电影吗?”陈梦柳问。
“啊?”方游愣了。
这一愣就一直愣到了电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