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视

    陈梦柳近视这件事,其源头由来已久,最早可以追溯到他上小学的时候。

    那会他妈上官晚梅还活着,但他的处境没比现在好多少。

    主要原因在于这两公婆的教育理念完全如出一辙,都认可“棍棒底下出孝子”“棍棒底下出成绩”“棍棒底下出一切”那套理论,陈林峡因为一点小事对他动手的时候,最后往往都可能演变成混合双打。

    不过很明显,上官晚梅离世之后,由于陈林峡的人生梦想只剩下了“把陈梦柳培养成天才”这一条,因此他的教育方式经过多年迭代,进化得更加极端了。

    这事暂且不提。

    小小的陈梦柳头一回发现自己看不清黑板是在语文课上。

    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四字词语,中间挖去一个字,点四个人起来填空。

    陈梦柳从他下笔的时候就紧紧盯着他的手,想抢到第一个答的荣誉。

    可是不管他怎么盯,那几个字都是一团绞在一起的影子,雾里看花花似雾,直到顺序已经轮到他头上了,他还是没认出来。

    他说:“老师,我看不清。”

    之后的很多次陈梦柳都想,如果能重来的话,他一定不会再说这句话。

    老师是个好老师,很热心,也很负责。

    下了课也一直记着小小的陈梦柳眯着眼睛看黑板的事,她见的近视小孩多了,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要提醒家长尽快给他配眼镜就好了。

    于是她翻开家长通讯录,拨通了陈梦柳家的电话。

    陈梦柳回家的时候,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虽然他今天语文课有一题没答上来,但数学课做速算题依然是满分而且是最快的,老师都夸他有天赋,说他已经比班上其他同学都强了。

    他美滋滋地开门,想着今天应该不用再被打手心。

    门一开,陈林峡和上官晚梅并排坐在靠墙的沙发上,光从头顶射下来,白面森森,像两尊挂在墙上的神像。

    “……爸,妈?”陈梦柳背着书包,不知道该站着还是该进去。

    “今天你们老师打电话了。”陈林峡开口,声音是一块冰凉的铁。

    陈梦柳攥紧书包带,不知道他哪里做错——陈林峡用这种语气说话,往往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你是不是看不见黑板?”这句是上官晚梅说的。

    该说是,还是不是?

    他猜不到这一对父母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样的答案——他看不见黑板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陈林峡究竟是生气了还是没有?平时都会先问课堂成绩的,今天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陈梦柳的脑子飞速运转,心脏砰砰直跳,手心冰凉,一滴汗顺着后背往下流,划过的地方都泛起尖锐的酸痛。

    他没法不紧张。恐惧像刀一样悬在他头上,说错一句话就可能人头落地。

    陈梦柳没说话,只是站着。

    “说话!哑巴了?”陈林峡“砰!”地一拍桌子,嗡嗡声在整个客厅回荡。

    上官晚梅看穿他的消极态度就是一种承认,于是率先上去将他缉拿归案,罪行和罪名都清楚明白,只等着一道正义审判。

    陈梦柳在她冲过来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跑。

    但他实在是太小了,就算跑,又能跑到哪去?

    上官晚梅手臂一伸就陈梦柳捉住,按着他单薄的肩膀,抓住他的头,“你是不是近视?啊?!我们家哪有近视的基因,你怎么会近视?!”

    上官晚梅把他的头按在腿上,两手去扒他的眼皮,露出全部的瞳孔还不算,还要露出白生生的眼仁,要把他的眼睛从眼眶里挤出来,看看它到底是如何病变。

    “你看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了?!我问你话!怎么会近视?!”

    从眼角淌进耳朵,陈梦柳的眼睛疼得快爆开,不受控制地流眼泪。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看不清黑板是错的,他们家没有近视的基因,所以他不应该近视,近视是一种罪。

    陈林峡看着上官晚梅仇人一样扒陈梦柳的眼睛,觉得也有点过,于是开口,“好了!你再扒他眼睛有什么用!孩子已经这样了!肯定是学校里有人给他带坏了!”

    “我看就是他们班那个齐沐阳!小混混一个,爹没出息儿子也是废物!你说,是不是齐沐阳给你看不该看的东西了?说话!”

    白炽灯悬在头顶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灯罩消失了,也可能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总之它现在只是孤单的一个灯泡,发出森然的,毫无遮掩的光。

    那种光芒的形态是一整个巨大且爆闪的冷白色球体,又大又圆,好像月亮。

    月亮散射出的光照进陈梦柳大张着的眼睛里,眼泪滚滚流淌,他只能看见光,其他东西全部成为光芒后的暗翳。

    陈梦柳还被控制在上官晚梅腿上,眼球鼓鼓,满是血丝。

    没人扒着他的眼皮,可他的眼睛还是睁得很大,一颗黑漆漆瞳仁孤悬在白色眼球中间,仿佛死不瞑目的一具活尸。

    他没有近视,他没有看不见,他把一切都看得清了,他已经痊愈了。

    他说,“没有,没有,我没有近视,我看得清东西的。”

    后来他同桌每次见他,他手里都拿着一片纸,走哪背到哪。

    同学十分稀奇,“陈梦柳,你干嘛呢?”

    陈梦柳不说话,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句,“上下上下左左左右下上。”

    ……

    靠着一手背视力表的绝活,大近视陈梦柳就这样一路混到了高中。

    其间不管哪次学校组织体检他都能得到两个光荣且精准的1.2,年年如此,同学们啧啧称奇:你看看人家,学习那么好也不近视,这就是传说中的基因啊,人比人果真气死人。

    自然也有实在看不清的时候,只是这种时候不管谁来问,他都只有一句话:不是近视,不是看不见,只是熬夜看书眼睛花了。

    这会被方游问到脸上,他有一瞬间又感受到了眼球背面传来疼痛。

    为什么这么问,我的演技难道不好吗?

    对于陈梦柳来说,虚伪是一种习惯,即使对面是方游也很难改变。

    所以他脸上毫无波澜,淡定揭过,“没有近视,没有看不见,昨天晚上熬夜看书,眼有点花。”

    方游很疑惑,他在校医室就发现陈梦柳习惯眯着眼看东西,难道那天也是眼花?

    但想想他能跳级上高中,可能确实有和别人与众不同的地方。方游很快放下了追问。

    他一向对人的好奇就只有这么一点,就只有一句话这么多。

    “哦。”方游点点头。

    看完电影,由于俩人谁都没看懂,所以没什么好聊,再加上都没想好该跟对方说什么——嘴里藏着掖着的事一个比一个多,还是不说的好——因此无话可说,只能各回各家。

    这片属于九林的旧城区,很多地方城市规划都不怎么合理,比如电影院门口紧挨着一条大台阶这件事。

    这条台阶有将近四十级,想过马路得先把台阶走完,由于和门口挨得太近,经常有人摔跤,本地人赠予诨名“分筋错骨梯”。

    这时候已经到了黄昏,太阳近乎消失,路灯还没亮起,是一天当中视野最差的时候。

    方游抬头看看天,把书包换到胸前,一只手背到身后。

    走在他身后的陈梦柳莫名其妙,“干什么?”

    方游:“你不眼花吗,我拉着你走。”

    一只手拉住另一只手,是一块冰握住一团火。

    方游的手很大,不粗糙,但很干涩,手指收拢,摸起来像干枯的竹子。

    他的一只手能把陈梦柳的一只手整个握住,不留一点空隙。

    其实牵着一个人下台阶是不方便的,不管怎么调整,这个姿势都算不上舒服。

    陈梦柳想,他一开始真不是想要这样。

    其实他接近方游,就只是一种本能。不管找了再多理由,有再多主意,其根源都来自于一种本能——对自由的渴望。

    在他眼里桀骜不驯、离经叛道的方游,是他生命里坠落的一团火,比任何事物都更耀眼、更自由,他努力眯起眼去看,原来那其实是一颗星星。

    与所谓爱情友情毫不相关,他对方游的欲望就是人类对星星的欲望,被遥远的未知事物所裹挟,不由自主地靠近,他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接近星星一点。

    哪怕只有一点。

    哪怕只是受到那光的感染——

    “小心点。”方游说。

    这会街上人多,也有看不清路差点撞着他们的。

    方游怕陈梦柳眼花真摔下去,一只手握得死紧。

    天地间人来人往,方游拉着他的手不动如山。

    陈梦柳觉得夜风里全是他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响彻云霄。

    他真的很想说,我不是为了这个来的。我不是想跟你——一个纯粹的男性、纯粹的同性——发生点什么超越禁忌界限的情感才靠近你的。

    但说出口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句话。

    他说,“方游。”

    方游偏过头,把一侧耳朵露给他。

    “我刚刚撒谎了。”

    “其实我真的是近视。”

    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吗?

    需要吗?

    不需要吗?

    哎,我是跟你研究研究嘛,干嘛这么认真呢。

    ……需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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