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

    费同初的表达能力支离破碎,好在陈梦柳不着急,就托着下巴听他絮叨,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答应。

    “……然后我就住到这儿来了,我叔叔家,就在前面那片。”费同初好久没有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连说带比划,颠三倒四才把自家身世说清楚。

    “我爸妈给钱,比住宿舍便宜。”

    “我堂哥他心情不好,然后我就出来了,睡太久的话他就不高兴。”

    费同初记得,那会他昏迷躺在校医室,一睁眼看见的两个人,一个是方游,另一个是陈梦柳。

    方游照顾他,方游是好人,陈梦柳照顾他,陈梦柳也是好人。

    更何况还愿意听他磕磕绊绊地说这么久的话,更是一个有耐心的好人。

    陈梦柳边听边点头,觉着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具体是哪不对,他也说不清楚。

    星星升到正空,今晚的月亮不知道在哪个方向,路灯遮住幽幽月光,谁也没看见它在哪。

    费同初讲着讲着,眼睛就飘到陈梦柳的头上,顺着栗色头发往下,瞥见他的脸色:原本就白的人在凄冷灯光直射下简直像一个纸扎人,在潮湿的夜里散发出一种死气氤氲的氛围。

    他的样子不像是离开了泥土的自己,而像是用水栽培的鲜花。从出生那天开始就悬浮在营养液里,败落后再也不能重开,一生浸泡冷水,每一天都是死亡倒计时。

    不要这样,不要在水里长大,不要死。

    陈梦柳并不知道自己这位同学的奇妙联想,也幸好他不知道。

    要是让他知道费同初背后觉着自己活不长,以他的德行,那还得了。

    “你那天在教室里,要和我说什么?”费同初问。

    “哪天?”

    这回轮到陈梦柳回不过神。

    “我去校医室那天,方游进来之前。”

    他的目光实在难以忽略,也没法借口他眼睛被刘海挡着看不见。陈梦柳终于放弃在一堆话的夹缝里反刍刚刚看过的那场电影,转而顺着他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想起来那天一点也不难,因为那天的牛四喜气得很搞笑也很少见,像凭空得了狂犬病。

    他想跟费同初说什么来着?

    陈梦柳左手握着一块石头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指头扣进凹坑里,石头的棱角把手心扎出一片血印,其实是攥得太紧了,跟不知道疼似的那么紧。

    有些人想事的时候就爱抓个东西,心理学上管这个叫焦虑躯体化,当然你要问他自己,他必然一个字也不会承认。

    想想,那天费同初被罚站到最后一排,人家都去吃饭,他留在那没动,是想跟他说什么?

    陈梦柳脑子里掠过去一大堆光怪陆离的影像,他想控制自己集中在当时的心境上,可偏偏想起来的都是些鸡毛蒜皮无关紧要的事,折腾了半天,别的没想起来,倒想起来当时方游冒雨撞开门。

    一件洗了又洗的蓝色外套宁可系在腰上都不往头上披,硬是淋着雨跑回来,全身一半都湿了个精透。那会他满头都是雨,水顺着细窄眼皮往下滴,在眼窝上存住一小股,顺着下巴尖溜到地上。

    就这么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他怎么会知道方游那件蓝色外套洗过不少次?

    他又想起那天在校医室,方游看着费同初醒过来,把他送回教室之后就消失了。陈梦柳一路注视着他的背影走出教室,英语教研室就在拐过弯的斜对门,没过多久牛四喜的咆哮声就又传出来,还有一点细微的摔打声。

    他想起来了,他要和费同初说的那句话,不只跟费同初有关,跟方游有关,跟他自己也有关。

    对他而言特别重要。

    陈梦柳说,“我那时候想问你,你为什么不反抗?”

    你已经病得那么明显了,牛四喜这么对你,不分青红皂白地羞辱你,你为什么不反抗?

    你不想让方游去给你顶罪,可他当着你的面去见牛四喜,你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你为什么不反抗?!

    你的叔叔婶婶堂哥,拿了你们家的钱,连一顿饭也不给你做,大晚上把你赶出来,你为什么不反抗?!

    你是一个人,你怎么可以这么软弱?!

    草木莽莽,滔滔怨气滚滚而下,“轰!”一声砸在他天灵盖上,怨与恨排山倒海而来,五指山下抬头看不清来路,来如雷霆收震怒,他分不清到底是在怪费同初还是怪他自己,一个人不是生来就这么下贱,不是生来就一定要受苦的,他们到底有什么错,以至于连反抗的意志都要觉得羞耻?

    费同初被他问住,他无法辨认陈梦柳脸上的神情到底是哀其不幸还是怒其不争,只是抱住自己艰难折起的双腿,两手垂下去,几乎要挨着地面。

    人生下来应该是什么样?或者说,一个人的一生理当是什么样子?一个人,是不是天然就应该有尊严地活着,应该不痛苦地活着?那是他们不需要争取和奋斗就能享有的,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吗?

    而作为孩子苦苦挣扎的他们,本来就该是这样柔弱,面对成年人就是毫无还手之力的。

    费同初想,或许人在十六岁之前本就该是无知无觉难以掌控的植物,想要成为人就免不了要经历一次命中的磨难,渡过去了才算是长大成人。

    可……要是渡不过去呢?

    劫波阵阵,苦海无边哪。

    “反抗,反抗也是很难的嘛。”

    费同初脚悄悄挪过去,想离他近一点,又挪回来,不敢。

    他低头往下,只能看见自己的鞋,曾经是一双干净的白球鞋,时至今日已经磨损得看不出原形,其中一只的鞋头有点歪。两只脚的鞋带系得十分粗犷,穿孔里两根绳头错乱交叉向上,到了终点,本该是个蝴蝶的地方,现在是个球状的混乱死结。

    他的情绪不是无缘无故出现的,他害怕陈梦柳。

    “唉,确实。”陈梦柳泄了一口气,又自言自语,“确实难。”

    他确实没什么资格说教费同初,他对陈林峡的反抗也只有这微不足道的一次,别说先帝创业未半,他连那创都还没开始。

    想到这,他对费同初多少有点同病相怜。

    “费同初,你喝过橘子汽水吗,贴牌那种。”

    费同初摇头。

    陈梦柳翻翻身上,尴尬发现他在电影院里好像不小心他和方游的包拿混了。——九林二中给学生发的开学文具礼包,统一制式,那么黑的地方真看不清,何况他还是个近视。

    还是怪方游,谁让这人出去抽烟连包也不拿!

    “我下回请你喝。”

    费同初的表情诧异,露出些许犹豫,陈梦柳按住他的膝盖,“我会请你喝的,你记着我的话,我答应你了。”

    神情坚定得仿佛上战场前交代遗言。

    ——就像水里的植物突然长出真正的根来。*

    费同初看看陈梦柳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悄咪咪壮起鼠胆,靠近他,“……能换成菠萝的吗?”

    要是方游在这,听见这句话已经掏钱包了。可惜眼下陈梦柳坐庄,他才不在乎费同初想喝什么。

    陈梦柳猛回头,瞪着他,“不行!就橘子!”

    瞪完他才反应过来,刚刚那一直挥之不去的怪异感从何而来,“费同初,你怎么说话这么快了?”

    ……

    方游到家已经十点多了。

    印着“张三平二手电器”几个红字的玻璃门锁着,里头还亮着灯——八成是王飞翔提前回来,看他没在家替他锁上的,怕老头入夜睡着了店里来人。

    王飞翔家的“悦来特色小吃”已经落锁,方游在卷帘门跟前站了一会,摸着后脑勺满脸愁容。

    与刻板印象中心宽体胖的胖子不同,王飞翔这人心眼小是人尽皆知的事,从小到大打骂冲突无数,方游拿他一点辙也没有。

    算了,明天再说吧。

    方游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打开自家门,蹑手蹑脚进去,果然张三平还躺在电视机跟前。

    只不过毛毯从腿上提到了下巴根,他半天不回家,老头已经在躺椅上睡着好一会了。

    他伸手摸摸张三平的毯子,想了想,又上楼抱下来一床被子,轻轻搭在老头身上。

    这个点基本上能睡的都睡了,就连对门梅姨家那条爱乱叫的狗也没声了。

    外头特别静。

    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自己似的。

    方游反手把玻璃门在背后关上,从满地货箱里捞出来个顺眼的往门口一扔,一屁股坐在了空地上。

    屋里灯没关,他背着光,眼前破开一片扇形的白地。几道界限外是无尽黑暗,二者泾渭分明到丝毫不可调和,没有一丝温吞的余地,像孙悟空画出来的圈,踏出去一步就是腥风血雨万丈深渊。

    他拖着屁股底下的货箱,离开降魔圈,毅然坐到了漫漫长夜里。

    火机在黑夜里擦出一点儿亮,橘红色,然后是抖抖索索的烟头。

    一个暗红发亮的光点在黑暗里划过来划过去,方游三根指头捏着烟嘴,透过浓重的夜色眯起眼,觉得这样看它特像过年时候大伙都爱放那种仙女棒。

    他把烟放到嘴边吸一口,缓缓吐出来。烟雾存在半空,没来得及看清形状,夜风一来,霎时散了个干净,连一口余温也没给他留下。

    于是方游在夜风里越发清醒,他想起他姥爷露在外头一个果核一样的脑袋,心里突地一跳。

    风扫过去,他在黑暗里浑身往里缩了一下。

    有点不是滋味儿。

    他怎么就真能把张三平忘了,只顾着自己出去野呢?不就是电影吗,就算他再怎么没看过,那又能有多好看?多大个人了,去看个新鲜就顾头不顾腚,脑子没有二两重,呸。

    方游在心里啐自己一口,你还是个东西吗?

    但其实最难忍受的,他连在心里都不敢骂自己的一件事是:电影散场了,他拉着陈梦柳,就那么走了一路,都没想着赶快回来。

    他那会想什么呢?他想着跟人再多呆一会。

    这不有病吗!

    一个主动接近他的人,不是坏人,还能是什么人?他大概能明白不要过早相信别人这件事,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可即便他想过陈梦柳会不会是长毛的人,即便他已经怀疑人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他都没有一刻想过,要离这人远点。

    答应他那会,是真的脑子一热,还是压根没想着要拒绝?

    他从来没有这么坦荡地高兴过,即使是和王飞翔玩的时候,那快乐也是像蒙着陈年老灰的电视似的,闪一下,终究是旧的。因此他也不知道那种奇怪的感觉是什么,挺高兴,但是又有点太高兴了,堆在嗓子眼里,反而让人想吐。

    只是呆在一起就这样?高兴怎么会是这么轻而易举的东西?

    方游右手掐着烟,把通红的烟头按在自己左手上,“刺——”一声,烫得他嘴角抽抽,整张脸皱成一团。

    这是娘娘庙惯用的一种本土驱邪手段,诚心用香火在人身上烫一下,留下伤疤再愈合后,妖魔邪祟就不敢上人的身。

    整个手心被烫得一片焦黑,再没有比他心更诚的人。“管你是什么东西,驱走之后就别再来烦我了。”方游想。

    他站起来,一脚踹开货箱,举着一只手把卷帘门放下,关上灯,拎着包往自己房间去。

    入秋了,明天得让张三平回楼上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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