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柳拿着方游的包回家,陈林峡依旧在等他。
“爸,今天补的是导数,题本我放老师那了。”陈梦柳攥紧包带,手心里冷汗湿透。
陈林峡狐疑的目光直射过来,手机一扔,“放老师那干什么?你今天的没写?!想偷懒?!”
陈梦柳摇头,“不是,老师说我有几道题要重点看,他拿回去给我标记,周一给我。”
陈梦柳内心疯狂尖叫,自己都觉得自己胆大包天,陈林峡只要给老师打个电话就能证伪,他怎么敢撒这么漏洞百出的谎?
“哪几道题,你练习没做好?”
“是导数题。”好在陈梦柳一向脸色苍白,灯底下也看不出他心虚,“老师说我步骤写得少,让我把完整解题步骤重新抄一遍。”
缺少灯罩的白炽灯从陈梦柳小学一路跨越到现在,极冷的光投在整个房间里,每一个审判夜都灯火通明。
陈林峡不说话,眉毛死死压住眼睛,手指“咯吱吱”响,衡量亲生儿子话语的真假。
一分钟像过去了一辈子。
有的时候人的勇敢也就一个瞬间,但是一个瞬间却也足够做很多事,比如一团肉挣扎着长出情感,比如一只鸟决心要死在河上,比如陈梦柳决定不要再任由陈林峡肆无忌惮地伤害他,不要再这样毫无还手之力地活着。
他想,如果陈林峡发现他说谎了,那他大概可以在今天去死。
可要是没有呢?
活在极权统治下的犹太人也会因为成功愚弄了纳粹而欢欣鼓舞,即使这反抗毫无收益可言。
恐惧之中混杂着狂喜,陈梦柳想,其实他早就不正常了。
一只手的阴影出现在他头上,陈梦柳条件反射地一缩脖子。
很多年之后互联网上流行一种“测试你有没有打过你的狗”的视频挑战,如果把手伸向狗,狗不会第一反应想着逃跑,那证明你没有打过狗。
事实证明,如果陈家父子也去做这个测试,大概会输得比任何一对饲养者和狗都要惨。
但那只手落在了少年骨骼突起的肩上。
陈林峡松口,“梦柳,你妈走得早,爸就你这一个儿子了,爸能给的都给你了,你可得争气啊。”
饱经折磨的消化系统又开始尖叫,呕吐的渴望在喉咙里涌动,陈梦柳反复吞咽,忍住上涌的酸意,同时敏锐地察觉到那种细微的变化:一股如同麻醉剂般的畅快顺着脊椎钻进大脑,麻痹他,在他耳边说不必在意眼前,你总有一天能逃出去,从此再也不用忍受让人呕吐的亲情地狱。
这是比任何事都更能刺激他神经的情绪,像是把一根名为自由的胡萝卜悬在他头顶,他日复一日苦苦煎熬,终于在刚才舔了一口它的皮。
原来它真的在那里。
直到他坐在自己房间里打开包,那种爽快的情绪都还在半空中漂浮着,他的灵魂已经没有重量了,摇摇晃晃,陈林峡阻止不了他跳出枷锁。
“啪当!”
沉溺在情绪之中双手发抖,陈梦柳两下没拿起包,方游的包一下子掉在地上,里头的东西散落一地。
红色的纸,飞出来,满地都是。
全是钱。
陈梦柳睁大眼睛,他没想过方游的书包里会放着这么多钱——现金,一张一张崭新的红票子,从包里掉出来就铺满了一大片地,几百块?几千块?几万块?方游哪来的这么多钱?
陈梦柳只有十六岁,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现金。
这会也管不了那些事了,陈林峡随时会进来,得快把这收拾好。
他用两只胳膊划拉地上的钱,一把接一把,捡起来就往包里塞,大额钞票把他砸得也手忙脚乱,竟能没想起来要数一数金额这回事。
捡着捡着,他忽然停下。
“这是什么?”
地上有一张白色的纸,大概是刚刚和钱一起掉出来的。
陈梦柳伸手捡起来,原来它是倒扣在地上的一张照片,白色是它的背面。
翻过来,照片上是一个笑容灿烂的缺牙小男孩。
“什么东西……谁啊?”
认不出来,但是从牙齿形态看,绝无可能是这个书包的主人。
陈梦柳是个聪明人,他快速思考的能力比同龄人强出无数倍。
同时他也是一个很敏感的人,一切有所关联的事物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在这档口他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方游的恶名:一个声名狼藉的少年,包里装着一背包现金,中间塞着不属于自己的照片……这钱还能是怎么来的?
陈梦柳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
他握住那张照片的边角,手指头都不敢碰着顶上的人像。他想,是就这样塞回去,还是帮着方游处理掉?方游到底知不知道他的“战利品”里有这样一张照片?
灯光照在他细白凹陷的侧脸上,颧骨底下一片阴影,仿佛高僧枯坐。
时光在沉思中过去。
耳朵边突然惊起一声“扑棱棱”的异响,吓得他浑身一耸,大睁着眼看过去——
原来是他忘了拉窗帘,窗外的飞蛾在撞他的窗户。
蛾子身上的磷粉糊在玻璃上,陈梦柳定定看着那丑陋的闪光,脑子飞快转动。
要真是他想的那样,方游怎么办?怎么才能帮他瞒过去?
“……方游,烦死了!”
张三平二手电器的二楼,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阿嚏!!”
少年睡梦中发着颤音,“秋凉哎,冻死我了。”
……
周一早上,方游起得比谁都早。
四下还是一片阴青的月白色,天幕像青皮蛋壳一样倒扣在头上,不到五点。
这个点连卖早点的都没出摊,方游就已经跑出了家门。
大街上人烟寥落,空气里尘土在乱流看着都特清晰。大周一早上的共识是非必要不早起,大伙出被窝都得抱着必死的决心,谁上班上学还能精神百倍啊?跟有病似的。
梅姨的狗倒是醒了,也不知道是耳朵灵还是觉浅,听见风吹草动就开始狂叫,气得梅姨一大早就在屋里大骂,“谁啊?!不看看几点就出门?死人了赶着出殡哪!”
也是有常年逃命的底子撑着,方游跑起来呼啸如风,在正义路上飞一样狂奔,只剩环卫工大姨原地凌乱:什么玩意嗖一下过去了?
可就这么紧赶慢赶,等他到班里的时候,也已经有个人坐在那了。
方游一瞬间有点僵硬。
该来见他的人,却对他避而远之;不想面对的人,偏偏总能撞见。
什么叫冤家路窄?这就叫冤家路窄。
没几步路让他走得差点同手同脚,他面无表情把包往陈梦柳桌上一放,“你的包,那天拿错了。”
陈梦柳也僵硬,指指他桌上:方游自个的包也摆在那了。
原本这事没什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都梗在那说不出话。
空气尴尬地凝住。
静悄悄的大清早,方游站在地上,看着陈梦柳的一截头发,脑子里突然没头没尾地蹦出来:
“怎么都两天了。”
也不知道是嫌长还是嫌短。
方游又去摸自个后脑勺,他觉着心烦。
那烦劲从脚后跟冒起来,刺进他的腿里,扎得他坐立难安。其实他也被这根针扎了两天两夜,但是这会见着人,又从那针尖上品味出一点高兴来。
明亮的,比任何时候都鲜活的高兴。
他手心里的烫伤还在,没处理,一个不规则圆形的红边烂疮。
高中生谁见过这种伤?
其实都已经不疼了。方游想,他两天前晚上诚心祈求,把让他心烦意乱的妖魔赶走,难道这么快就不灵了?
他又去看陈梦柳,吊眼白脸高颧骨,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看都是一脸鬼气森森,要是让娘娘庙的老神仙来看,八成要说得比他那句“精白吊丧脸”还难听。
对深度迷信的方游而言,一个人长得如此晦气,自己却能够在他身边感受到持久的“高兴”,甚至见人一回就发作一回,那他只能将其归罪于邪魔妖术。
方游心意已定,看着这张小脸在心中默念,“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陈梦柳对方游作法驱他这事毫不知情,这会他正低着头,两手互相握着,全身微不可见地发抖。
“方游,你还是快跑吧!”
方游愣住。
半晌,他伸手出去狠狠呼噜了一把那颗栗子头,“你有病啊?”
陈梦柳被呼噜得满头杂毛乱飞,怒视他,“你怎么还不跑?”
方游笑了,“我凭什么跑啊,我干什么了我。”
陈梦柳愤愤指着他包,“你哪来那么多钱?”
方游的尖锐眼神寒光一现,“你翻我包?”
陈梦柳往回一缩,脸不红心不跳,“我那是不小心的……但是你那夹的照片都不是你,钱能是你的吗?”
“照片?什么照片?”
他果然不知道!
陈梦柳准备好的词都出来了,“就一个缺牙的小男孩啊,怎么看都不是你!我劝你还是早点逃跑,法网恢恢,百密一疏,你千万不要被人给你抓住,我不会告诉别人我看见过你的,但是你也不要说你看见过我……”
方游这回是真笑了,笑得一排牙全亮出来,“等会吧,办案专家,你把那照片叫我看看。”
陈梦柳从自个校服口袋里掏出来,那照片被他捏得一个角都皱巴了。
方游看看,“这确实不是我。”
陈梦柳:“肯定不是你啊,人家是受害者。”
方游摇摇头,两根指头夹着那照片乱甩,“他呀,他是个野孩子。”
“他爹妈死了。”
“咻!”
随着他话音一落,那照片被他甩到了漏水的窗根上,楼上的空调水滴下来,把照片里小孩的笑容洇花了,看着有点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