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高殿,寒食夜宴。惊鸿舞罢,圣上邀杯。
“俶弟,且尽杯中琥珀酒。你十年未归都,你我兄弟十年不曾如此畅饮啊!”乾胤帝头戴通天冠,脚穿望仙鞋,身着九龙袍,腰佩天子剑。端的是威仪十足,言语间尽显亲仁风范。
虞俶闻言,接过宁湘斟满的金樽一饮而尽:“陛下称兄,臣不敢造次道弟。”他五蟒朝袍在身,虽年岁比乾胤帝小些,但言行间,有蓟雍王沙场秋点兵的豪情迈。
那高位上坐着的真龙天子似是没有在意虞俶说了什么,只盯着斟酒的皓腕,酒不醉人人自醉,举杯扬首,像是有满怀的寂寥:“大将生来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这天下之大,还有你虞椒惧忧之事?”
言罢抚案,眼眸再度覆上漆夜,只是口中笑意未改:“哦?错了错了!在朕看来,爱卿确实有桩头疼的心事啊。”
“婼儿。”乾胤帝话锋攸然一转。
“臣女在。”虞嬗正把酒畅饮,另一只手托在在腮上,满眼爱意直勾勾看着池舜,回话时也没有挪开视线,惹得周遭好多言官对此举疾首蹙额。
“不必拘促。”乾胤帝语气温润,像是劝慰着自家的小辈。虞嬗心想你哪里看出来我拘促了。
乾胤帝看着底下端坐的群臣,并没有给虞嬗开口的机会“你阿爹是朕歃血的兄弟,阿娘是朕”
他把玩着金樽,陡然一顿,像是不服输的挑衅,刻意教人觉察,“自小最疼爱的妹妹。随虞俶,你当唤朕一声大伯,随宁馨儿,一句舅父亦不为过。婼儿想唤哪个,就唤哪个。”
宁湘与虞嬗交换了眼神,乾胤帝话里有话,不论唤作大伯还是舅父,他下一步皆可借家人之名替爹娘为她指一门好亲事,定了亲事留在邺宁,才好永绝后患。
方才面无表情的宁湘悠然接过虞俶递来的酒樽,玉手执壶,细流涓涓,在她身前划了条分明的界限,
像是春风漏泄,催促着虺虺雷硠,没有溅出来半星。
乾胤帝看在眼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再度举杯向宁湘,不知似的发问“婼儿如今多大了?”
宁湘看着虞嬗,不知为何,心中苦涩又骄傲,索性吃了一口酒“下月就及笄了呢。”
这是她曾立誓永不踏足的太和殿,没有应得的封赏,只有无休无止的指责。只有恭顺地站在虞俶身后,才能换来言官们片刻的消停。
女子许嫁,笄而醴之。
“朕听闻,婼儿拜了个先生?”
“陛下英明,什么都逃不过您的耳朵。”虞嬗笑意盈盈地答道。
“那婼儿觉得,你的先生如何?”乾胤帝扶在龙椅上,像是醉了。
“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虞嬗说着这话时含情脉脉,教人想听不出来都难。
乾胤帝笑的厉害,快要从龙椅上掉下来似的,眼神却清醒的异常,谋算着际会风云。
他聊着各府家常,在家宴二字上做足了功夫。
“君不见池卿二子生绝奇,感应吉梦相追随。道甫教子有方啊,大儿仕锦是我大周官场上青年一辈的翘楚,一门双礼部,尚书与侍郎。如今你小儿渊羡及冠也一年有余,可曾婚配啊?”
池道甫赶忙拉着池舜向虞俶作揖,“小子舜臣,顽劣鲁莽,臣生怕他唐突了姑娘,故而婚事一拖再拖。”
“老狐狸。 ”宁湘冷不丁插了一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入了所有人中。“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家中小女少不更事,你是看准了我们家婼儿心悦舜臣。”言罢举杯看向乾胤帝“陛下又要多管闲事。”
乾胤帝笑着接话:“婼儿那句中意,可是连朕都有所耳闻啊。”
二人遥碰酒樽,琼浆入肠,一个藏愁,一个隐愤,烈酒暗催,面上都挂着恭友的笑意。
“青年才俊又如何?终归是偏房所出的庶子。”宁湘话说的难听,摆明了不想同意这桩婚事。
“哈哈哈哈,这有何妨?你若如此看重,岂不是落了俗套?”乾胤帝不停地摇着头,决意促成这对相识不过半月的鸳鸯。
“道甫,你一妻一妾皆生了个好儿郎,正妻柳氏已是二品诰命夫人,朕今日便再赐你个恩典,将如夫人也抬成二品诰命吧。”
“一妻一妾皆是二品诰命夫人。道甫兄,福分不浅呐。”宁湘再度斟酒,池道甫庆贺,宁湘一介妇人,如此僭越,惹得底下的言官怨声早已载道,都在心底谋划这如何将折子写的卓尔不群。
“不及宁帅威仪万一啊。”池道甫话讲得好听,却站在宁湘的痛处上,宁帅只是明面上听着分外入耳,可无兵无权,是她宁湘的命门。
虞俶伸手轻轻覆上她的手掌,示意她切莫乱思。
虞淑也向池道甫邀杯:“吾妻不仅威风,年少时更是邺宁绝色,是我央求了好久才娶来的。”
乾胤帝此时紧握酒樽的指节发白,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只是泪从不曾外露,却是滴滴溶了血,教人痛彻心扉 ,给唇边勾起的笑徒增一抹怆伤。
宁湘读懂了那道弧线,确并不理会,“不过。”
“不过?”三人狐疑地抬头。
“二位妻室皆是二品诰命,便不再有高低贵贱之分。舜儿也不再是庶出的幺儿,往后科举中榜,便可入朝为官,陛下都赞他天资过人,若只做白衣书生,岂不是枉来这人间一遭?”
乾胤帝敛了笑意,用赞许的目光望着底下怒意最盛的言官,为王前驱。
言官是个聪明人,霎时间拍桌而立:“朝堂之上,岂由妇人指手?”
彼时池舜正襟危坐,不经意似的倾倒了酒壶,玉液汩汩,不偏不倚,尽撒在言官粹白的官袍上。
“邓世伯,污衣秽服,殿前失仪,有辱官相。”
也姓邓?虞嬗英眉一挑,细细端详着那位面红耳赤的言官。看这年纪,应该是邓谦的爹吧,若果是的话,那这父子俩真是一个比一个爱往火坑里跳。
宁湘笑着看着池家的后生有意奉承,有这份勇气,倒也可嘉。
寒食是冷宴,桌上的冷食费尽了心思,一盘青荷莲藕也要做成芙蕖的模样,总让宁湘想起午间的欢笑。
邺宁的春天来的格外早,还不到五月,已有一支红莲亭亭立在池上。
宁湘对池抚瑶琴时,虞俶总爱惹扰她。“四月荷,六月莲,宁馨儿,这红莲花怎着同荷叶一起出水了?”
未等宁湘作答,虞嬗又从远处跑来了:“阿娘,您得帮我。”
虞俶逗她:“你近几天日日劲装打马出城,出院也不去,家也不回。你阿娘想帮你,也得知道在哪件事上帮你啊。”
“自然,是城里那件。”虞嬗抬手指着宫里的方向,语笑嫣然道。
被吵的无心清净,忽又好大一阵风来,宁湘舍瑟,看着池中的红莲被风吹得倒折,像幅流动的画卷,有着别样的意味。“终是菡萏悖节时,飒飒东风折新枝。”
虞嬗聪颖,一点即通。“许是东风也爱莲,凭枝邀芙戏青天。阿娘何必敲打我,我不是红芙蕖,池舜也不是四月风。”
“那你们是什么?”宁湘问虞嬗,更像是在追究自己。
“是棋子,要脱离执棋人掌控的棋子。”虞嬗笑意盈盈,用清凌凌的眼神漾出一池的生机,仔细看去,池上已出水了不少尖尖角。
宁湘的眼睛顺着虞嬗方才指的方向望去,看不出悲喜“监牢泥潭。”
“那又何妨?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
虞俶看得明白,只是并不言语,旁人说虞嬗宁湘是他软肋亦是死穴,却不知他如何甘之如饴。宁湘在战场上受过许多的伤,可那都不曾磨灭她的心气,自打到了邺宁,她确总想消磨尽了精神。虞俶自己本就是武夫,五感超群,他夜夜都能听到宁湘刻意压着的泣咽,他都懂,懂她的不舍,懂她压抑数年的不甘。
虞俶也同宁湘一样,希望嬗儿执剑饮酒,去踏江湖,去游桃源……可他知道那都不是虞嬗的归处,她行侠仗义,她天真锋利,她定会为这天下做些大事。他不善表达,甘愿退后一步,做个聆听女儿心事的后盾。
“我幼时顽劣难驯,松银叔常说我本该是个男儿郎,三十万蓟雍军见我日日厮混军营,习武艺精兵法,说笑之余谁不喟叹,若我是个男儿,虞家就是后继有人。我受着非议与叹息长大,我尝试改变,与自己周旋良久,宁愿做我自己。于是我开始改变旁人的看法,可我发现,他们的心脏锈的斑驳,那斑驳的根源叫做纲常,它源于邺宁,源源不断滋生于六合八荒,我在蓟雍做不了什么。”
“嬗儿。”宁湘拍拍她的发顶,想要宽慰些什么,虞嬗将手覆在母亲膝上,无声示意。
“予我命者父母也,我为女子,定是为了多陪陪我的阿娘,我阿娘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将军。”
“玉我命者自身也,我为女子,定是想领会兵法武艺,成为像我阿娘一样的将军。”
“阿娘,我敬您一手文章写尽天下章词句,更仰您沙场解衣戍八百里长城墙。世人的舌头难搅您的才名,可我不愿您被不讲理的庸人诟病,更不愿天子女子囿于红楼小阁,我愿意把自己塞进罅隙,哪怕利刃尖锬,哪怕剔骨如切,也要切磋,也要琢磨。”年轻人说这话时风华绝代,仿佛让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宁湘看着虞嬗,恍惚间看见少时追卷云,染离霞的自己,赞许的目光给出了同当年一般无二的答案:大胆去挥斥吧,勇敢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儿~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青荷莲藕一口未动,惊鸿舞与黄钟吕应和,教人提不起兴味,传菜的宫人流水一样的来回,撤菜也利落。
这是个不了了之的寒食宴。
次日池舜在书堂里接了圣旨,他依旧无法参考,无法入仕。圣旨上还说,乾胤帝为他辟了处宅院……
那本是座罪臣荒废了的家宅,修缮一番,便又是座婚宅,与书院一墙之隔。
宣旨时学生们都出去跪着,虞嬗和林蔌葵在帷帘里私语,因着这场婚事,不少人要归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