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花家的花店离家并不远,稍微走几步就能到。不像住在摄影馆的时候,想回来一趟都得让狄花开下车。
旅行回来之后我就一直住在这儿,这么长时间我都没想着回家看看...
这些天狄清去看望父母,花店里只有我们在。
可能是照看花店太耗精神,我出门的时候,狄花还在睡。
奇怪...
就算有段时间没回来,面前那也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家,此时的我却呆呆站在门口。
“钥匙我放哪了...”
没办法,只好按门铃了,也不知道妈妈起没起床。
铃声响了一会,我隔着门听到了缓慢的脚步声。
随后,门被缓缓推开。
和上次见面相比,妈妈的身形佝偻了几分,步子却还是很稳健。
“...妈,我回来了。”
妈妈浑浊的眼眸,此时云开日明。笼罩瞳孔的浓雾散去,出现了我的身影。
“小槐,是你吗...”
望着她的眼睛,愧疚与温馨感泛起。
毕竟,这次出去的时间真的很长。
她一定很担心我。
今天回来没怎么带行李,毕竟最近都住在花店。
妈妈可能是想帮我收拾一下,却看到我一副身轻如燕的样子。
“没带行李吗?”
“东西我放狄花那儿啦,回来之后在那边住了一阵。”
“从小你们就总是黏在一起啊。”
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告诉妈妈,在她眼里我们还只是从小好到大的挚友...好姐妹...大概吧。
原本可以在交往不久的时候告诉她的,但我们都有些担心,就一直隐瞒到现在。
即便如今坦白,也为时过晚了。
毕竟,将近三十年这样的状态已成习惯。
“这次出去怎么样。”
“和之前一样啦,旅游,吃饭,还有拍照。”
“那这次都去哪了,这么长时间。”
“嗯——去了好多没去过的地儿,啊,还去了南岛。”
“啊,我记得,是不是,额...”
“是狄花的爸妈住的地方。”
“哦,对对对,你叔叔阿姨早几年搬过去的,我都给忘了。那边怎么样啊。”
“很舒服的,随时都可以看海吹海风...对了,海鲜随便吃!”
“都是会享受的人啊,你是不知道,前几年他们还劝我也搬过去呢,可我还是舍不得老地方。”
“妈,我理解你啦。”
跟妈妈聊了会儿旅行的事之后,起身走向以前的房间。好久都没回来过,自然是有些想念。
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见我正往里屋走,有些欣喜,扶着沙发站起来。
“今天是在家住吗。”
“嗯嗯,今天在家住。”
木头和阳光的味道交杂,回荡在周围。
房间和上次回来的样子相比,一切原封不动。
从小开始就一直睡的房间,尽管有几年没住了,这种因熟悉而产生的温馨感还是让我心旷神怡。
房间很干净,多谢妈妈帮我收拾啦。
唰的一声坐在久违的床上。
床板随着我造成的冲击,发出了吱呀吱呀的低吼。
我们小时候的时光再次浮现于脑海。
我和狄花就经常在这个床上,滚来滚去,打打闹闹的。
不过现在想起来,那应该属于‘搂搂抱抱’的范畴。直到之后狄清来家里玩,才稍微收敛几分。虽然狄清不在的时候,我们照旧...搂搂抱抱。
那时的回忆,除了存在于记忆深处,也被我写在了纸上。
有一次狄花还偷看来着...
侧过身来,轻轻躺在床上,床褥里蕴含的气息被挤压,散逸而出。
伸出双手,在床头摸索了一番,日记本平时就放在那里。
奇怪。
日记呢。
......
气息氤氲,又凝聚化为实体,四面八方向我袭来。
如同遗迹中的藤蔓,缠绕着断壁残垣,也裹挟着我留在过去的灵魂。
尝试解开这沉重的桎梏,却发现那为之所束缚的人并非是我。
空荡荡的房间里,有一个人躺在我的床上,用被子的一角捂住了脸,却挡不住眼泪的痕迹和羸弱的低泣。
“抱歉借用了这么久...”
她的身子痛苦地颤抖着,在这气息的束缚和裹挟中挣扎。
“狄花...”
......
......
朦胧的意识再次汇聚。
我听到屋子里有人在哭。
从我意识到我在这里,就一直只有我一个人。
那么,这个人只能是我。
被子的一角盖在脸上,拿开之时发觉已经湿透,这更印证了我的判断。
而被子所散发熟悉的气息,却没有被泪水稀释淡化,依旧令我安心。
“是这样吗...”
我沉沉地把头深埋,身体跟随着大脑的移动蜷缩,沉陷。
直到一声戏谑的调戏,在孤寂的空间中回荡。
却像一只手,拉住了我坠入深渊的灵魂。
“好闻吗?”
事到如今说这个...
我被她气得有些想笑。
“没你本人好闻,但也不错。”
我也顺着她的话头儿应了一句。
“你回来了啊...”
“不能说是回来吧。”
“你在哪...”
“等一下让你看到喽。”
可我不想再等。
我本要移动视线寻找她的身影,却害怕热烈的目光灼伤她的灵魂,正想伸出双手拥抱她的气息,又担心激动的双手驱散她的存在。
我的手僵在半空,直到一只手像以前无数次一样搭在了我的手上,十指相扣。
“闭眼。”
我闭上眼,感受着这只手主人的温度。
不知何时开始凝聚的气息,在我身侧的床上汇合。
我试图用紧闭的双眼看向她。
她的身影渐渐显现于黑暗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离开了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又回到了我身边呢。
“云槐...”
不知道这种时候要说什么。
“欢迎回家...”
重逢的问候只有这几个字,明明还有很多话,却都如鲠在喉。
“谢谢你。”云槐突然这么说。
“为什么要谢我。”
“谢谢你带我实现了我的愿望。”
嗯...说的是我们最后的旅行吗。
但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事,却找不到相关的记忆了。
只记得,在最后的旅行里,我们最后去的地方是南岛。
回程的时候,只剩下我一个人。
“是那个时候吗,是我们在南岛的时候。”
她离开了我。
“嗯,对不起。”
“为什么。”
“对不起,就这么扔下你一个人。”
“不!”
该说对不起的人明明是我。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明明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是我做的还不够,要是我再——”
颤抖的嘴唇被两根柔软的手指按住,如同天使的祝福,可以平静巨浪滔天。
随着惊涛被镇伏,天使的手指依循着嘴角的流线滑向耳后,手掌弯成新月,贴上脸颊。
“狄花...我们都尽力了...”
云槐抚在我脸上的手沉了下去,但还是没有离开我的肌肤。
“最早放弃的人,是我啊...”
我的眼泪刚刚止住,她的眼泪随之潺潺而涌。
“你还记得吗,你不知道问过我多少次...多少次‘真的要放弃吗’,狄花...狄花...我也不想离开你啊,但...但我真的......”
云槐的话语沉入大海。
但我知道她没说完的话。
我知道她一定远比我痛苦。
云槐哭声渐息,随之而来的是我们二人的一阵沉默。
最后还是云槐擦了擦眼角,露出了像过去一样温柔的笑容。
“最后的时间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可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那...需要我帮帮你吗。”
痛苦的记忆,既然忘却又何必回想。
但我明明答应过她绝对不能忘记。
想起来,一定要想起来。
只要有她在的话,就一定没问题吧。
......
......
痛苦的回忆,一般不忍别人记起,更何况是对挚爱之人。
但为了狄花,却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我最后的愿望之一,就是和你一起周游世界,去我们没有去过的地方。
但我的身体却无法支撑剩下的行程,虽然行程长短完全由我决定...
你把我接到了南岛,你父母的住所,接受姑息治疗。
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天。
人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时,身体会释放最后的能量,机能也会恢复,支撑人完成未竟之事。
我的未竟之事,要说有,那也不可能完成了。
要说没有,也确实没有什么遗憾了。
既然如此,最后的时间我还是想和你一起。
我坐在轮椅上,你推着我在南岛海滩上散步。
直到日薄大海,我的困意渐浓,你推着我回到了一直卧病的床榻。
在意识消逝前的最后一刻,我留下了我最后的言语。
“我爱你。”
同时响起的,是我和狄花的声音。
......
......
“你想起来了啊。”
云槐的离开是那么的虚幻。
虚幻到,让我以为她就在某个地方,也在等着我。
而现在我想起了一切,戏剧性地,在她本人的帮助下。
“不过,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岂不是不得不接受你已经离开了吗。”
“那要是我说,我没有离开呢。”
“!”
我感到云槐的手正向我胸口拂来。
然而她却伸向了更里面的位置。
“这里。”
“心?”
“我一直在这里。”
......
......
狄花心里一直为我留着位置,我也理所当然享受着这一幸福。
我知道的,是我们记忆中最放不下的人,让我在狄花意识之外占据了她的身体。
“告诉我妈妈的事吧。”
“妈妈的病,我不可能告诉她你的讣告。她的状态,真的不太好。”
“我也好担心...”
“我去看她的时候,只是告诉她你还没有回来。”
狄花眼皮抽动了一下,双眼依旧紧闭。
“云槐,妈妈她,妈妈一直没有忘了你啊,无论怎么样妈妈都不会忘记你啊...”
我们那幼稚的想法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在我们最后一次旅行过程中,如果让妈妈忘了我,这样我的存在与否就不能对她产生大的刺激。
如果这样就可以在狄花的照顾下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
我当然知道,这不会得逞的。
但如果还有其它办法,一定很快就找到了吧。
现在看来,这理所当然地失败了。
“我知道,我没有办法一直骗她。有一天我听到她在叫你的名字。”
狄花激动地抬起了头,挣扎着不去张开她颤动的眼皮。
“她在叫小槐,在叫你啊!”
狄花的声音颤抖,连同着声音一起断断续续。
“可能早在那之前,我就活成了你的样子吧。”
“所以...”
“也许这是现在最好的办法了。”
真的是最好的吗?
以我的身份照顾妈妈。
然后,你越陷越深。
然后,我被你唤醒。
“结果,却看到你这个样子。”
“我还有什么办法,那是我们的妈妈啊。
是你托付我好好照顾她啊...”
带着哭腔说到这里,狄花再次把头深埋,泣不成声。
“对不起,占用你身体这么久,不应该是这样的...”
狄花止住了哭声。
孱弱的手一颗颗解开了外衣的扣子,钩住衬衣的领口,露出她光滑却苍白的皮肤。
“那,我把我的身体给你,把我的心给你。”
真是个笨蛋。
狄花的身体还挺好看就是了。
但我更希望,狄花就是狄花。
既然现在狄花记起了一切,接受了我的离开。
那需要做的事就还差最后一件。
我再次向她伸出手。
“狄花。”
“云槐...”
“我还有一件要做的事哦。”
我的手沿着心脏的纹路摸索,一点一点寻找,拼凑。
“我把你的灵魂还给你。”
曾经,我的灵魂飞离了遗躯,四处游荡,最终落在了她心里。
如今,却纠缠起了她的灵魂。
要恢复她的灵魂,我必须要离开。
“这是我见过最坚强的灵魂哦。”
我捏了捏她的心脏。
“现在不会出问题了,可以拜托你继续照顾妈妈吗。”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随着手的撤开,狄花慌张地挥动双手,想要抓住我。
“不,云槐,不要走。”
“只要你还记得我,我就一直在你身边。”
狄花似乎还想说什么。
激动的双唇还在颤抖,我把手指点在其上,安抚着她。
“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呀。所以,不要忘记我哦。”
......
......
我在黑暗中醒来。
双眼适应了阳光,午后的太阳投射进来的,也算柔和。
而其中的浑噩也被驱散几分。
再一次,我听到了声音。
那声音并非来自身侧,或是脑内,而是门外。
“小槐,吃晚饭吧。”
是啊,在妈妈那边,我现在还是云槐。
双手置于心口,感受跳动的心。
这里曾埋葬着我们的灵魂。
现在,我魂归原位,却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了。
不过我相信她。
我相信只要我不忘记,我们就能再次见面。
她嘱托我的事,也一定要帮她做到。
“妈,我帮您弄吧。”
我回应着门外的呼唤。
......
傍晚时分。
今天妈妈拉着我,想一起睡。
躺在有些窄的床上,她布满皱纹的手拉着我的手。
黑暗中,交叠的手在发抖。
是妈妈的手吗,还是我的呢。
不管是谁,都是因为一个我们共同爱着的人吧
那种混沌的感觉再次袭来。
......
夜半,妈妈悄然睡下,我趁此刻离开云槐的家,回到花店。
再怎么说,这也是个伤心之地。
还需要时间。
随着开门的动作,仲夏夜的清风跟随我吹入屋内,卷起一阵花香。
我上楼回屋,沉沉睡去。
......
这几天的事情,好像一个长长的梦,浑浑噩噩。
我是不是应该再坚强些。
直到狄清敲开屋门,把一束花递给我,我才稍微缓过来一点。
没错,我有必须要做的事。
我捧着这束花走下楼梯。
花店明天将要重新开业,楼下的货架上此时花卉琳琅。
角落里,几点蓝紫色闪烁着微弱的波动,几乎要被其它花所映照来的颜色掩埋。
走过去,抽出其中一枝。
‘勿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