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虚空,怪物消失了,连血腥味也不见,庭院内一片静寂,方才正呲牙咧嘴的尸蛊消失得无影无踪,两声乌鸦惨叫,云雾胧月
郑谦自檐上滑下来,怪异道:“这是什么大变活人的把戏?”
清风过境,尘微可观,林乾嗅觉到一股雨后葱竹的清新味,反应过来,淡淡道:“入境了”
郑谦也是天师,自然懂何为境地
一个人死后的执念罢了,地府善恶镜破碎,人死后魂魄残留者,可由那碎片折射出一个由主意识滋生的境地
有些境地年代久了,自然就散去,有些被歹人圈养利用,为祸一方,故而诞生了天师
一类有天赋的修士,通常有与众不同之处,朝廷成立净天府,聚集天师翘楚,为扫妖除恶破境
林乾收起水镜剑,淡然走过垂花门,他看起来经常入境
境地是最危险的地方,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道消,郑谦入境之后便安安静静与林乾结伴而行
二人走过长廊,灯影碎下一地花,老嬷娘自拐角处来,嘴里呢喃不停,看见二人时愣愣道:“几位法师怎的还不回房休息?”
“法师?你才法师。”一个声音从另一个拐角传来,一众从那儿来,明显的是他们也是从外面来的
老嬷娘点点头似没听见,又继续道:“嗯,我带你们回房,我带你们回房,你们别出声,小姐该睡了”
那队伍带头的人捏着把折扇,生得柔和,轻轻挡住说话人,礼貌道:“多谢”
又问林乾二人:“二位也是误入吗?这境地危险不如结伴同行,在下冀州谢氏谢毅”
冀州谢氏,当今皇后本家,郑谦半身隐于黑暗中没说话,仅有林乾点了个头
谢毅默认林乾与郑谦同行,便让二人睡一厢间,老嬷娘只指给他们三间,并交代他们要早点睡,她话说得阴测测的,好似不睡便会出什么事般
能在险境万生的境地里睡下去的人才是真蠢,谁也不想睡着睡着就死了
故而到子时一刻时,他们齐齐看见窗外有个小姑娘
着翠色外裳,月白色底裙,发髻工整,仅有一金铃替簪挽发,眸色黑得发亮,盈盈浅笑,与这夜色中说不出的诡异
襦裙最重对称美,她身上装饰杂乱,璎珞配左而右无物,长命锁也是碎半的,她定定走过来,所过出,春色枯竭,草木凋亡,恭恭敬敬行了个宫廷礼,是林乾生活的雍时宫廷礼,淑静中充满怪异
不知有谁出声道:“看,那边也有一个!”
远处假山萦绕处,另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小姑娘,眸中带笑,一齐望向众人,身影慢慢拉长,黑色触手即将触及窗口
此时一个金铃响了,伴随一阵小孩哭声似的猫叫,方才一切静止的事物又随风动恢复生机
林乾眸中蓝光一闪,顷刻又灭,他悠悠把床褥盖过郑谦头顶,轻声道:“睡吧,有什么话留着明天说”
他的声音跟他身上的味道般淡极了,莫名让人安心,郑谦本想开口询问些什么,奈何睡意袭来,
他到嘴边的话又变成个哈欠,沉沉睡去
夜间郑谦噩梦连连,手边的凝结不了的血,秃鹫高飞,黄沙漫天,身上盖着是一个又一个人,尸臭味将人泡满
是三月前关城一战,那战真的生灵涂炭,血流成河,是他一直不敢回视的噩梦
“我们会出去,柳将军不会输的”当时那支队伍没人活下来
不会,我们出不去了,我们输的一败涂地
郑谦是被压醒的,后背浸透冷汗,摸想旁边,床是冷的,没人睡过
林乾坐在窗前,手握茶盏,案上茶正烧得沸,
他坐在那里,莫名让人觉得他不属于这个时代,不属于这里,像是自鸿蒙初始而来的烟雨浮云,抓不住,太过淡薄,似一副褪色的画卷
他见郑谦醒来,浅笑道:“小公子心大,在这地方也能睡下”
郑谦:……
明明是你叫我睡的
林乾挑眉:我有吗?
郑谦揉揉脖颈,酸痛:“你半夜掐我?”
林乾给他满上一杯茶:“来,醒醒酒”
“我没喝酒”
“那怎么净说胡话?”他愉悦地勾勾唇,逗弄小朋友实在太有趣了
郑谦揉揉眉心试图散去晦气
敲门声传来,是谢毅:“林兄,我们准备去院内逛逛,前厅有早膳”
“多谢”
二人向前厅去,这里的构造分明是昨夜的王府,却又不大一样
步过后园,林乾看着脚下朱泥皱眉道:“昨夜死人了吧?”
“没听清,可能是”
园内一书生打扮的人,急急忙忙将二人拉到拐角:“大人,求你们,救我”
于此同时,听见老嬷娘冷冷的声音寻觅道:“大少爷,大少爷,小小姐想找你玩”
书生忙道:“欸!我就来”
又低声道:“我叫王珍,我是误入的,大人,帮我,今夜,今夜我去找你们”
郑谦与林乾对视一眼,二人皆无言,也不拒绝
被他这么一搅和,二人早早回卧房,境地里的天晚得极快,不过眨眼,已是黄昏
隔间谢毅他们仍未曾传出有人阵亡的消息,不免让人疑惑,直至半夜,王珍敲门前来
他举着灯笼,着急忙慌跑进来,身后似有东西在追他,他关上门,粗喘着气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那紫姑吓死人了”
他把眼睛放在纸缝边,门外草扎的紫姑冲他列开坏笑,而后走开
王珍喝完桌案上的水,颇有愧色的看向林乾和郑谦::
“叨扰叨扰,我真的误入的,这是我爹的境地,我家草芥出身,从前我跟我娘待在乡下,我跟我爹也不熟,怎么就进来了呢?”
“你怎的看出我们是天师”
王珍指向郑谦的腰牌:“大人,我长得不像个瞎子吧?”
林乾被水呛到,笑着咳了几声
王珍尴尬的环视四周,发现只有一张床,他问:“大人,我,我今晚睡哪啊?”
“我看那紫姑生的不错,不如你与她同睡?”林乾指向窗外,王珍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不如你先说说那位小小姐,你的妹妹是怎么回事吧”
王珍蹲在桌案前:“其实,我不认识她,我娘就生了我一人,那两妹妹与我非一母同胞,而且早早便死了”
“嗯,我没什么想问了”
林乾自若的睡在床上,抬手灭了烛火,大有,我睡了,你们自便的感觉
郑谦二话不说,也钻上床
王珍:“大人,我怎么办?要不我们挤挤?”
郑谦冷着脸道:“我没那与人同床共枕的爱好”
王珍看着二人,那眼神就像在问:难道那个不是人吗?
但他不敢问,有苦说不出,只好将桌案理出一块位置
林乾闭上眼,用传音咒对郑谦道:“紫姑是个麻烦东西”
“前朝有扎紫姑符灵辟邪的习俗,其实这东西对活人无用,却会在死后成为主意识的守护灵,阻碍天师破境,所以本朝早禁止此类巫邪之物”
郑谦闭着眼用灵识与他交流,忽的“吱呀”一声
房里的橱柜自己开了,将夜里的寂静荡个干净
王珍捂住要乱叫的嘴,呜呜咽咽道:“大大大大大大人,它它它来了”
郑谦扯开被褥,捣弄好额前碎发,慢悠悠道:“慌什么”
王珍见他底气十足的模样不由也安下心来:“哦嗯嗯,您会带我出去的吧?”
烛火被点亮,郑谦道:“嗯嗯,毕竟我也第一次进来”
王珍:那你刚才底气十足的话是说给谁听?!
柜子里头摆上一对小泥人,生的一模一样,翠色外裳,手持罗扇,像昨夜窗外那两小姑娘,是王珍那两同父异母的小小姐
民间稍微富裕点的门户常有捏紫姑的习惯,这两个应该是代替小小姐的紫姑
紫姑通常是为了求平安,辟邪挡灾
生重大疾病,命薄之人便会做紫姑,让紫姑代替自己
那么…郑谦将两小泥人转过身,果然,背后刻有带着血滴的生辰八字
再转向前,其中一个小泥人额头上已有一点红,郑谦方要触及,手边被林乾拉住
他不知何时已起身,就站在身后,神情不清:
“别碰,额上点红,她要活了”
“民间的传闻是挡灾成功的紫姑心口会有穿针,以灭灵,没成的,会反噬弑主,点上朱红,她就能活”
房间里顿时静得可听针落,王珍咽下口水问:
“那我们怎么办?”
“拿针线给她穿一针不就得了?”
郑谦说着就去案上拿针线,针线旁放了一堆绣一半的绣品,似是给婴孩做的衣物
林乾有些无奈,若是真这么简单,这里算什么境地?
结果还真行,直至针穿孔而过,小泥人仍是带着笑,也没了再醒的趋势
林乾从怀疑郑谦的脑子是不是有水变成了怀疑这里主意识的脑子是不是有水
脑子有水的郑谦灭掉烛火后,在窗边看了会,再上床时带着湿气,像是沾了点雨水,可外头没有雨
他脑子里的水溢出来了吗?林乾想
郑谦却好似能看穿他在想什么,拉过被褥,道:“我脑子里没水”
脑子没水的人可不会跟孤抢被子!
郑谦眸色暗了暗,孤?我还呱呢。
次日郑谦是被吵醒的,尖叫声伴随着议论声
院外假山旁围满谢毅一行人
“这可怎么办,已经开始了”
郑谦随手扎好发束,余光中与林乾对视一眼,二人一顿明了过来,死人了
走过去时,倒是新奇,死的人是个男子,却被折去四肢打扮成一副幼女模样,碎翠外裳,手拿罗扇,面挂淡笑,胸口上一根针穿胸而过,定在地上
紫姑!
是昨晚上的紫姑,郑谦后撤回卧房,橱柜里的紫姑,额头带红的那个不见了!
死的人,是替紫姑死的,不,是替那位小小姐
老嬷娘突然出现在众人身后,冷着调子道:“小小姐的病好多了,大少爷老爷让你好生招待几位法师”
王珍在看到她时便低着头,似是双腿发软,极度害怕,硬着头皮点点头:“好…好的”
老嬷娘转身时,众人才看清她瞳仁灰白,无一黑墨,面色发青,活似个走尸,脸上还有裂纹,像是陈年的泥人身上裂开的纹路,盯得众人发慌
林乾隐隐记得昨日她还不是这副模样
谢毅听完她的话后,有所顾虑的盯着王珍,许久后挥手示意
自他身后袅娜走来一女子,白纱掩面,紫衣曳钗,身姿秀丽,眸若秋水,行如弱柳,青葱手指径直搭上王珍脖颈,速度极快,未待人反应已收回
“公子,是活人”
这女子是渡师,当年林乾在多年前将天师分四种,分别为卦,傀,追,渡,后人天赋太差,多的是仅修一种的,好比这位姑娘所修的渡师,能断生死,境地里的活人就是外来人
(说白了,渡师即是一个擦屁股善后的药修)
谢毅才有礼貌的朝王珍笑笑,后安抚的拍拍缩在一旁发抖的少年:“青叶,你昨夜与他同眠可有听到或者看到什么”
青叶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说有女人在唱歌,像在哄孩子,窗外有人走动,他说要出去看看,然后那个嬷娘来了,她昨晚长得跟今夜不大一样,昨晚还有点人样,她替我们关上窗说“晚上不穿针,月下不点灯”说完还把灯灭了,我们都没出去也没点灯就睡下了,我清楚记得他就睡我旁边,睡觉不仅脱衣服还打鼾,都把我吵醒了”
紫衣女子冷哼一声:“他还挺行,死猪都能吵醒”
青叶啪嗒啪嗒的眼泪还没擦干,脸又被气红了,谢毅拉他一把:
“好啦红叶,你也莫再调侃他了“晚上不穿针”是一乡下异闻,传言有人娶一疯妇,后举一子,妻子在晚上给幼儿绣新衣时针线穿过幼儿的喉咙,之后村子里的人总能在夜里听见女子哄孩子,到夜里点灯脚边会有她的鬼影,穿过的针线都会扎在自己孩子身上。”
红叶:“怎的自己的不幸就要强加在别人身上?失心疯了不成”
王珍弱弱的问:“所以,我父亲的念想的早夭的妹妹吗?”
谢毅长得极占优势,即使不笑时也给人平易近人的错觉,他擦净方才握过青叶的手道:“王公子说得在理,青叶你能确定昨夜与你同床共枕的是他吗?”
他的帕子上擦出一道绿色液体,发着恶臭,正是青叶胳膊上蹭到的:“境地里的东西最擅长蛊惑人心,它会扮作熟悉的人接近你,还是担心些好,说不定是王公子的妹妹昨夜磨了你一宿”
红叶补刀道:“嗯,说不定不是人呢”
林乾闻言微微挑眉,见远处高檐上坐着一个小女孩,翠色绣鞋,三五岁的模样,四周静听花落,只剩二人,月色姣姣,女童先开口,稚气未脱奶味十足:“他的故事没讲完”
说完盈盈一笑,直直坠落高墙,摔成烂泥,林乾视线又恢复清明,再睁眼已回到原地,他随脚踢开石子,揽过郑谦道:“小公子,第一次入境怕不怕”
而在郑谦脑中炸开的声音说的却是:“他就藏在我们这些人里”
郑谦觉得这人含着笑说话的模样似是藏了把刀,时时准备出鞘杀人,只是刀柄是向着他的,着实有趣,他压下心中念想只淡淡回道“不怕”
林乾揽着人走远了,还高声回道:“是吗?我害怕,那公子可得护好我”
他尾音拉得长,又含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听得郑谦想把他撕下来
谢毅摇着扇子,懂事的笑了笑,对王珍道:“王公子今夜还是同青叶睡吧”
“哈?为,为什么啊?”王珍挠头找不着地
“人家干柴烈火,你也不怕被烧了”回答他的是红叶,王珍怎么隔着面纱能感觉她有些雀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