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行驶到第三站,窗户变得模糊不清,行人的脚步声变得乱糟糟的。
叮当叮当,到站了。
“琬琬!”婶婶站在公交站牌旁,举着把绿色的伞,雨滴在伞面上炸开,像透明的烟花。
“婶婶,你怎么来接我啦?”
“从这儿到家还有一段距离呢,不能让你淋着雨回家吧。来,伞。”
“谢谢婶婶。”景琬接过伞。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阴天,没想到还下雨了。”
“嗯,我昨晚看天,也以为是个好天气。”景琬把包护在胸前。
“什么天气都会被喜欢,台风有旱地喜欢,沙尘暴有海洋喜欢,没什么天气是坏天气,只要你喜欢就是好天气。”
“嗯,我喜欢下雨天。不过奶奶不太喜欢,小镇里的雨,一下就没完没了,扰得她忧心忡忡的。”
“是,农民都看重自己的庄稼,怕被雨水伤了。”
“……到家了,伞给我吧。”
婶婶卷起伞,挂在伞架上。
“先去洗个澡吧,别感冒了。”
“好。”景琬打开包,“婶婶,这个协议需要你下签字。”
“行,你先放那吧。”婶婶接起一通电话。
几乎每次婶婶接电话都会眉头一皱,景琬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只是尽量少麻烦她。这个家……似乎真的出了天大的麻烦。
“琬琬。”婶婶敲了敲门,“协议我签好了,锅里正熬着银耳汤,你记得关火。我还有事就出去了。”
“好的,婶婶。你注意安全。”
婶婶的手很巧,磨砂膏是她亲手做的,质地粘稠,是浓郁的蜂蜜香。洗完澡,景琬把灶火调小,正准备去收拾书本文具,手机突然传来提示音。
“婶婶:琬琬,中午只有你自己出去吃了。”
“婶婶:转账三百元。”
景琬按起键盘,“谢谢婶婶,家里还有菜,我自己弄着吃就好。”
景琬轻轻地推开窗,雨还在下,天然的白噪音适合刷题,写累了就喝点银耳汤,不知不觉汤已经见了底。
一直到雨停,婶婶都没回来。
有人按响了门铃,铃声在宽敞的房子里显得格外清晰。是婶婶?景琬趴在猫眼看,轻舒一口气,打开门。
“钟阿姨,你来找我婶婶的吗?”
“不是,我来找你的。吃晚饭了吗?”
“还没呢。”事实上,除了银耳汤她连午饭也没吃。
“那正好,去我家吃。”钟阿姨不由分说,拉着景琬的手就走了。
钟阿姨的家更加随性。堆满衣服的沙发,缠在一起的数据线,乱作一团的茶几……
“呃…有点乱,你别介意,随便坐。外卖,在路上了……”钟阿姨的声音越来越小。
“好……”盯着无从下腚的沙发,景琬弱弱的说。
“我去调饮料,你想来点蜜桃乌龙吗?”
“没喝过,可以尝尝。”景琬终于找到一把小椅子。
钟阿姨从冰箱拿出好几个五颜六色的瓶子和一板冰块,在厨房里砸得铛铛响。
“需要帮忙吗?钟阿姨。”
“哦,不用。”
“琬琬。”钟阿姨敲下最后一块冰块。
“我是你婶婶的好朋友,也是你母亲的好朋友。”
“景琬这个名字,还是我和你母亲上高中时取的。她和你父亲两情相悦,说是非他不嫁,我当时嘲笑她是个痴情脑袋,现在想想,她的确是个对谁都痴情的人。大学毕业之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没想到她还记得‘景琬’这个名字。”
“‘景琬’,是希望你遇到晶莹美好的事物时,不会太晚。”
“你的至亲都命薄如花,但这也不是他们想要的……”
“我知道,钟阿姨。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我不怪他们。谢谢你和我说这些,让我更加了解我的母亲,在此之前,我只知道她——是个好人……也谢谢你给我的名字出谋划策,让我有了这么美好的名字。”她有些哽咽,眼里噙着泪水,像一颗玻璃珠放在眼前,各种各样的光晃进她的眼睛。
钟阿姨拍拍她的肩膀,“阿姨和你说这些,并不是想打感情牌,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想和你成为朋友。”泪终于落下,她抬起头,钟阿姨朝她笑得真挚。
“我知道你或许有些难以接受,不过我会努力的!”
“我的全名是钟犹欢,你可以叫我欢姐,不习惯的话,叫钟阿姨也没事。”
景琬点点头,门锁突然被打开,她赶紧擦擦眼泪。
“妈!!我回来啦!”
“阿梨回来啦!”钟阿姨伸着脖子朝门外喊,“是我的女儿。”
“阿梨,这是张阿姨的侄女——景琬……”
“诶!是你!!”
“安可离?”景琬挑起眉头。
“呃……你俩认识?”钟阿姨歪了歪脑袋,黑紫色的瞳孔满是惊讶和惊喜。
“是啊!妈!上次我们去念谷就遇到了……”指针倒转,她和景琬又重温了一遍那一次的相遇。
“看来你们缘分不浅……好好聊,我去拿外卖。”
“啊啊啊!真的是你!你不知道,今天方和景神神秘秘的,说他看到了你,我还不相信呢。没想到他没骗我。不过你怎么会突然来这?”安可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嗯……我这算是投奔到我婶婶家吧。而且我也要去初华高中上学了,运气好的话,我们还能成为同班同学。”虽然景琬的语气还很和缓,但她能感受到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跳跃。她喜欢安可离——那种灵动、幽默、纯真。就像一只兔子,让她忍不住去抚摸。
“嘻嘻。”安可离亲昵的拽着她的胳膊。
“先吃饭吧!”
“好!夜宵我来啦!”满满的两大袋。
“嗯!好吃!!”安可离竖起了大拇指。
“我选外卖的眼光就是尺!”
安可离从餐盒里抬起头,“景琬,你别介意我妈第一次请你吃饭就吃汉堡和炸鸡,要是她亲自下厨,那就是烧得一手好厨房了。”
“什么嘛,我弄的特调还不错的。”钟阿姨端出一杯饮料和一杯薄酒。
“琬琬,这是你的蜜桃乌龙,纯天然,0酒精,放心喝。”
“谢谢。”
“我没有嘛……”安可离看着喝了一大口酒的钟阿姨。
“鉴于你今天的表现——说我坏话!你的那杯恢复出厂设置了。”
“啊!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安可离嘟嘟嘴。
“好啦,在做啦。”
吃完晚饭,婶婶给景琬打来电话。
“喂?琬琬。”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婶婶,我在。”
“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我在钟阿姨家吃的。”
“哦,那就好。明天上学,记得调好闹钟,婶婶今天晚上不回去了。”
“好……婶婶,堂姐怎么没回来,我给她发消息也没回。”
“她可能住在学校了吧,我等会给她打电话。你照顾好自己……”电话持续了几秒杂音。
“我先挂了啊,琬琬——”
景琬摁灭屏幕,心里打了个扑棱。
“琬琬,今天晚上就在这和阿梨睡吧。”
“嗯!明天我们还能一起去上学。”安可离从书房里冒出半个脑袋。
“好,那我上去拿衣服和书包。麻烦钟阿姨了。”
安可离的作业并不繁多,写完就高兴的蹦到床上。
灯光相继灭去。
安可离小声的对景琬说:“如果你明天被分到我们班,可要小心我们班主任。”
“是很凶吗?”
“倒也不是。她是个教英语的女老师,上课最喜欢玩开火车了,那种不守交通规则的火车!而且,她还经常搞突然袭击!”
“听出来你的不满了。”
“还有啊……最要警惕物理老师,是个男的,和女同学之间没什么分寸。”
“啊…好恶心,他不会骚扰过你吧……”景琬提起一口气。
“他敢!照我妈那脾气,他早不在这教书了。就是我物理不好,他不太理会我。”
“那这么久了,没其他家长反映吗?”
“没有,因为他和男同学之间也没什么分寸……”
“即便如此,还是要小心一点。”景琬打了个哈欠。
“嗯。还有,我人缘不太好,班上没什么女生和我玩,和我来往的几乎都是男生。听说方和景今天冒犯了你,我明天让他给你道歉,他看着咋咋呼呼的实则是个好人……你以后就知道了,现在说没什么信服力。”
“因为你和男生来往密切,她们就不和你玩?现在还有这种事情?”想起自己,景琬又突然觉得不奇怪了。
“不,是相反的顺序,可能我打篮球的身姿帅到她们了吧。”
“嗯,帅到让人嫉妒。”
“不过,我也不在乎……”安可离困了,咕噜了两句稀里糊涂的话就睡着了。
静谧的夜,房间里只有闹钟微弱的滴答声和两个女孩轻微而均匀的鼾声。
风轻轻的,云也不再动了,月亮也变得暗淡,暗淡到只有林间那腼腆的小鹿还需要它。
路的尽头却越发清晰,蓝的天,绿的山,金的麦,抬起沉甸的脑袋,享受太阳的亲吻,默默地,静静地,也没有一丝杂色,漫天漫地的金色。太阳的吻算得上“泼辣”,但麦子们是柔柔和和的,强烈阳光下的景物似乎都是如此,奶奶也是……
奶奶在田埂上乘凉、听鸟鸣。
一棵樱桃树下,野生的,果子并不好看,透亮的绿中带点红。枝头盘旋着两只鸟,他们比奶奶更先看到她,赤红的嘴儿“微归,微归”的叫,翘着靛青的尾巴落在枝梢上跳跃。
她想喊一声奶奶,出不了声。于是努力地去看清她和那两只鸟,太阳过于刺眼,奶奶的身影总是空幻又模糊,只有那鸟的喙红得灿烂。幸好,奶奶看到了她,朝她笑着,但眉头似乎没完全舒展开。奶奶又瘦了点,不笑时,颧骨高凸着,笑起来,两眼陷下去,显得更高。
奶奶走过来,递给她一枝荻花,洁白的,轻盈得能飘起来,但它只是乖乖的,由她握着。
荻花含着阳光。
奶奶抚摸上她的脸。
“你怎么来了?”
“找你们。”她说得吃力,声音如同破旧的手风琴。
路,又变得遥远。
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周围都是路,但奶奶在她眼前消失,带着那片金黄的麦田。
世界的另一头也变得暗淡,昏暗中传来一句震耳欲聋的,
“琬琬,我在,我们一直在你身后。”
天边泛出鱼肚白。原来,是括号的一端……
被单上映照着一缕阳光。景琬关掉闹钟,她还在回想:还好,她有一片金黄的麦田。
安可离穿好了衣服,站在床前。
“怎么喘气这么用力?做噩梦了?”
“没有。”
“美梦。”
“那快起床吧,岁月漫长,我们都不缺美梦。”她向景琬伸出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