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长卿把扳指给了江钰白后,再浅眠了一会才离榻,跳下的影卫给他披衣袍,一个给他递茶,他只喝了一口就放下,然后就缓步走到书房。
两位掌事等候多时,殷长卿平静地听人汇报,又淡淡地吩咐。掌事退下后,又来了几个影卫报事。
“桌上的,递给叶宿。”
殷长卿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的躺椅上躺着,他微闭着眼,随意地听着汇报。
书房内一时只有影卫恭敬低沉的声音 ,直到一个黑影递上江钰白写的病单和方子,殷长卿才睁眼。
他接过单子看了许久,却不发一言。而影卫们汇报完事后就跪在原地,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惶恐。
殷长卿看了眼窗外,夜色不知何时已临,但轩泽苑仍灯火通明,几乎无人安心歇息。
他看向其中一个影卫,淡淡吩咐:
“告诉陆先生,此计可行。”
“是。”
殷长卿扫过其他影卫,影卫们个个跪得恭敬卑微,跪姿统一标准,让他想起某个挺拔的身影,只是那个人毕竟跟了他许多年,面对他,不会像这些影卫般胆战心惊。
他想了会,又对着一个影卫冰冷道:
“主事者虐杀,其他一概不留。”
殷长卿看着影卫领命退下,他又看了几眼病单。过会又一个影卫现身,双手呈上一个药膏,殷长卿让人放下。
劳累一天的殷殿主又在躺椅上躺了会,觉得有些无趣,只让这些影卫都下去。他把病单又看了几遍,直到感到书房外有熟悉的气息。即使无事,晏林来他的书房也不用传报。不过今日他很生气,偶尔上道的统领只是提着药盒,在门外跪下。
“进来。”
语气较常有的冷厉,还带命令。
殷长卿看着病单等了会,余光瞟见晏林提着药盒进来,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双膝跪地后俯首。晏林平日不用如此,如今这是请罪的意思。
“主人。”
躺着的殷长卿头也未抬,继续盯着单子,他把人晾了一会才道:
“过来。”看到写得洋洋洒洒的病单,殷长卿还是补了句,“走过来。”
晏林提起药盒起身,殷长卿瞥见晏林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又跪下,他又看一眼病单,难得耐心道:
“到跟前来。”
估计是想到早上的事,晏林似乎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又再次提起药盒。
晏林走到殷长卿身前跪下,他其实还退了一点点距离,因为有这个空隙,主人想扇他踹他才能方便。
殷长卿没有注意到这个,他侧头,因为躺在躺椅上,跪着的影卫虽然垂头,但他还是能看见晏林低垂的眼。
想起昨夜药池边的眼神,殷长卿突然侧身躺着,一手支额,另一手极快地抓住晏林下颚,迫使人抬头。
晏林想与往常一样别开眼,但是他在条条框框的规矩下,听见主人发话,是主人抬眼。于是他只能小心又恭敬地移目,缓慢又僵硬,最终,与主人探究打量的目光对视上。
这是十二年中极少的时刻,他这么近地直视主人尊容。也是几乎没有的时刻,他甚至在心里细细铭刻,因为多年的事实与理智告诉他,他犯下的罪,不一定能活过今晚。
殷长卿把目光放在晏林眼上,他看到影卫的瞳孔在对上他的那一刻放大,清明的眼眸,深黑如渊,冰冷如潭,里面是完完全全的恭敬与顺服,带有影阁所有刀剑都有的谦卑与凌厉,由表及里,都是面对主人的敬畏,当然,也含请罪的卑微。很难想象这样的眼眸会有别样的情绪,就好似昨夜的眼神是他的错觉,因为这双眼睛似乎永远淡漠恭顺,也永远冷静隐忍。
没有再见昨夜的眼神,殷长卿有些无趣,他捏人下颚的手都带了几分力。只是凝视了一会,他就看到晏林嘴唇微启,感到影卫那轻微至极的抖动,似乎有些想咳但又极力抑制。
不让病人咳,殷长卿觉得他还没有如此不近人情。不过看晏林隐忍样子,倒真把他显得残暴无情,这般予取予求又卑微至极的样子,反倒让他想起影卫的胆大妄为。
于是他危险地眯起眼,直盯着那双黑眸:
“晏统领从来都是影阁表率。”他的手捏得更紧,语气冷了三分,“那统领说说,一把欺瞒忤逆的刀,本座应不应该留?”
感受到手底下的人在微微颤抖,他看见影卫的睫毛因为惶恐而抖动,然后在几息的死寂中,他听见他的统领克制又虚弱的声线。
“……不留,主人。”
殷长卿轻笑一声,看着影卫的眼眸里多了几分死气,他嘲讽道:
“这么会隐忍逞强,不如给江钰白试药。”
“……主人,”晏林极力克制,睫毛轻轻颤抖,想起手里的灰色瓷瓶,他稳着声线,“属下但凭主人吩咐。”
语气是十足十的恭顺。
“现在倒是听话,”殷长卿偏了偏头,看到了晏林手上的灰色瓷瓶,“当时没想过后果?”
晏林沉寂陈罪,“属下明知故犯,欺瞒忤逆,身为统领,罪加一等。请主人量刑。”
“晏林。”
殷长卿放开晏林下颚,然后长久地看着眼前的影卫,这些罪名扣下,就算从轻量刑,也足以让晏林死得惨烈。不过这请死的话,眼前的影卫说得冷静又恭敬,和平常汇报理事时没有分别,就如冬竹无论晴日还是朔雪,都是冷凛又凄清,无法撼动,无法摧折。
“属下在。”
晏林被放开后就跪直低头,垂下眼睑,俨然就是一副引颈受戮的样子。殷长卿突然就气笑了,
“你觉得本座想要你的命么?”
“……主人仁慈,并不想让属下死。”
“那你给自己陈罪这般,是来求死?”殷长卿坐了起来,第一次听见仁慈的评价,他听笑了。
“属下的命是主人的。”
晏林深深俯首,江公子的诊治、暖阁的事务,他知道主人不想让他死。但是,他作为统领,欺瞒伤势,逞强忤逆,影阁戒律清清楚楚,他应该被绑在刑架上凌虐致死。而主人向来严厉雷霆,赏罚分明,踏血江湖,刀刃手足,面对忤逆从未心软,若有欺瞒再不垂用。虽然跟在主人身边多年,但他从未觉得自己特殊,也从未觉得自己不同。
就在等待主人审判时,晏林感觉到主人近身,房内灯火灿然,他跪在地上,被笼罩在主人的阴影里。主人久久地盯着他后,突然伸出皙长冰凉的手指,又挑起他的下颚。
他这次别开了眼,感到主人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颚线,带着散漫与随意,过会,主人的指腹又抚过被扇的地方,力道却很轻很缓。
不知被摸了多久,主人突然又放开了他,转身拿来一个药膏。他把手里的灰色瓷瓶放下,恭敬地齐抬双手,他只是接过,没有询问。然后,他就看见他的主人又躺了回去。
“消印的,不过现在看来,倒也不用。”
殷长卿重新回到躺椅上,语气平淡。是江钰白说他给人扇出红印子了,他才让孟阑现配了一个,不过刚才细看,晏林脸上只是有些不可查的微红。
“是……属下谢主人赏赐。”
殷长卿看着晏林恭敬叩首,他突然就觉得,这两天他的统领磕得有点多。
晏林小心地收好药膏,主人还未定刑,但又赏下了恩宠……他少有地在心里逾越地揣测主人的心思,然后,他拿起才放下的灰色瓷瓶,恭敬呈上:
“……主人,属下死罪。” 晏林把头抵得很低,他又要做违命之事,“云深解药,求主人收回成命。”
殷长卿早看到了瓷瓶,但没想到是根除云深之物。他看了一会,没有接。
以往他觉得,这把刀坚韧沉默,强大不屈,刚毅异常,甚至不需要爱护。晏林冷静理智,作为统领,为他执掌影阁,明理晓事,宠辱不惊,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放在身边随侍。十二年江湖风雨,朝朝暮暮里的坚韧与隐忍,永远的守候、昼夜的跟随,平日顺心的茶、早晨系上的狐裘、药池边跪侯的眼神……因为这些,向来对刀剑鹰犬冷心冷情的他,难得有宽宥,也难得有疼惜。
不过现在这人似乎不太理解他的疼惜。
“江钰白说你损耗太甚,需解开云深。不要多想。”
“是……谢主人。”
气氛沉寂下来,殷长卿看人把瓷瓶小心收起,然后,他扫了一眼,就看向一旁的药盒。
果然一会,就见晏林端起一碗药呈上。反正也是旧疾,这些药喝了几年,殷长卿早喝倦了,他不是什么矫情之人,倒是没有为难地接过喝下。
以为一碗就足以,没想到晏林又端来一碗通透清绿的药,上面还飘着两片竹叶,是江钰白独家的竹温汤,用于清热养人。
殷长卿想都没想就接过,刚喝下一口,苦味在口中四奔,还带有十足的涩,久久不散,让他都愣了一下。这汤他喝了无数次,本是甘甜清香,所以江钰白是加了多少增苦之物?
不知道江钰白是在给谁报复,殷长卿放下了药碗,瓷器磕在桌上发出声响的一瞬,他就看见晏林疑惑地微微抬头,在极快地看他一眼后,又马上低下头。
殷长卿突然笑了,他让晏林再靠近些,然后又端起才放下的竹温汤。
等人膝行一点,殷长卿就把药碗抵到了人唇边。
晏林惊异了一瞬,他往下一瞥,就看见碗中的两片竹叶。知道是竹温汤而非主人的药,晏林很顺从地启唇,随着主人的一声轻笑,一股浓烈的苦涩在嘴里蔓延肆虐。
殷长卿一手把竹温汤灌进去,看着晏林因为自己倾倒得太急而来不及吞咽,清绿的汤汁溢出,顺着脖颈流下,划出几道水痕。
看到人应该被呛得不行,几乎灌不下去,殷长卿才大发慈悲地收手。
药碗被移走后,晏林感到喉咙剧烈的不适与窒息,满口的苦涩刺激他的神经。他强制自己极快地吞咽,努力又克制地喘气,几滴药从唇边滴下,然后就是极力地一叩首:
“……咳咳……主人……咳、属下失态,请主人降罪……”
殷长卿笑了,他突然发现,欺负总是沉稳守礼的晏林居然这般有趣。
他又坐起,一手放在膝上支额,他跷起跷郎腿,盯着以额触地的晏林极力抑制咳嗽,黑色身躯也在极轻微地抖动。
等人缓了一会,他看了看窗外的夜色与风雪,再回头时,晏林已经恢复如常,垂头敛眉,目光沉静,未有波澜,似乎刚才被强灌苦汤的人并不是他。
他坐着,只能看见影卫的发顶。那黑黑的发顶有些许的杂乱,几丝头发因为药汁紧贴着脸颊。他看过几次江钰白薅药童的头发,这一刻很想知道,摸这样乖顺又不失刚毅的影卫是什么感觉。
他又盯着看了会,跪着的人和无数腥风血雨里的身影重合,这把刀凌厉非常,光开刃的杀气就足以威慑常人,但面对他,总是收起所有的戾气与寒光。
本就虚弱,这番折腾,晏林脸上苍白,已有些凌乱,也有些湿漉漉,呼吸极力克制,但仍跪得安静顺服。窗外风雪扬扬,他看到影卫嘴唇失了血色,垂下的发尖上,还有水滴似落不落。
他无端地觉得,眼前的人是有一点点微不可查的脆弱,想起江钰白说现在晏林经不起折腾,他心里也就生出一丝丝难得的愧疚与怜惜。
他以为晏林就会这么跪着,但等了会,他就见人小心地摸出一个扳指,玉质金纹,是他给江钰白的金丝玉扳指。然后,他就看人再一次垂头,把扳指双手摊起,高举过头顶。
“主人。”
殷长卿没有接,而是手心向下,伸了只手去。
晏林迟疑了一下,然后,他就恭敬又小心地捧着主人的手指,轻轻地一点一点给主人戴上。
等把扳指戴到原位,主人却没有立马收回手,而是顺势抚上了他的头顶。
“此事揭过,回去好好休息。”
在被抚头顶的紧绷与僵硬中,他听见主人淡淡的声音。
“再有下次,” 那声音顿了一下,再显时,却是瑶云殿主不可冒犯的威严,“你就回影阁吧。”
他此时本应该深深叩首,让额头抵到主人脚边,感谢主人的宽宥,向他侍奉一生的主人展示恭顺与谦卑。但是他没有,因为主人的手轻触着他的发顶,刀光剑影里舔血的影阁统领,第一次被主人这样轻缓抚摸。以往的岁月,抚过头顶的不是刀影就是血腥,所以这样的触摸让他那么陌生与茫然。
但或许是江公子的话萦在耳边,又或许是主人今夜的宽容,他只是低着头跪在原地,没有俯首。
他想起,当时江公子望着夜色,语气切切地说,要用心去感受,不那么理智。
他缓缓闭上眼,感受主人的轻抚,是刻意又缓慢的,主人的手指穿过发丝,指上扳指的冰凉,摩着他的头顶,挑着他的发边。就在这轻轻地抚摸里,他似乎真的感受到,里面有一丝轻缓又长久的歉意,或许,他极轻极微地动动,蹭了蹭主人的手,里面还有一丝令他陌生的,对刀剑不该有的疼惜。
他甚至大逆不道地想,或许他对于主人,也不只是刀剑,而也有那么一丝丝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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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白雪,斜风竹影,月色朦朦,灯影重重,枫崖千山雪夜寂静冷清,适合安睡,亦适合赏景。
江钰白撑着伞,他踏过覆雪石板,横穿蜿蜒回廊,任风雪打在手臂上。但雪融化水,刺骨冰冷,江钰白感到两手隐隐痛楚,这才想起今日忙着殷长卿与晏林的事,取血的伤口还没换药。
他想起自己今日近正午才醒,而后半天基本都在轩泽苑与药房,基本没怎么陪甲辰,江钰白感叹了一下时间的悄然,又想起自己让影卫们交流认识,不知此时他们是否已彼此熟络,相谈甚欢?
想着,江钰白步子迈得更快了些。等到经过客苑,毕竟住着殷长卿的从属,他脚步放得轻缓。转过几个廊弯后,他就在走廊的尽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披着睡袍,正倚着廊柱,先望向廊外冬竹静立,后又仰头看着满天飞雪。
江钰白几步走过去,和叶宿并肩站着。而叶宿只是转头看了江钰白一眼,然后就面无表情地转回去。
江钰白顺着叶宿的目光望去,廊外雪凌凌,竹静静,灯色很浅,但寒意很深。
千山飘雪的冬夜不少,但是和损友一起赏景的机会却很少。
江钰白看向叶宿,见这位护法气质慵散,应该是才睡醒,未曾梳整,还披着月白睡袍,头发都立了几根,很是凌乱,一失往日的仪态。
想起殷长卿昨晚说要召议,而当时晏林说护法已歇下,叶宿应是从召议后睡到了现在。江钰白笑了,他回想曾经叶宿偷他炼的丹药,他气不过,半夜去扰人睡觉,而叶宿被吵醒后提剑追着他砍,最后他又去找殷长卿告状。所以七年未见,叶宿还是很喜欢睡觉。
不过一想起今日殷长卿和晏林的糟心事,当时若是叶宿能来护脉,或许轩泽苑就不会乱套。
看着客苑如此安静和谐,江钰白感叹道:“你就睡吧,谁能睡过你啊。”
叶宿:……?
江钰白笑了,想到别扭的殷长卿和不开窍的晏林,他语气就有些痛心疾首,“你都不知道,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
叶宿没有说话,带着询问看向他。江钰白有些意外,以往这个时候他们就应该损起来了,可现在叶宿却没有说话,他一身睡袍,靠在柱上,显得很是疲惫与凄凉。
满足地睡起后不应该是容光焕发么?江钰白更疑惑了,但这并不能阻止他损人:
“你家殿主可是轰轰烈烈地发了疯。哪像我们睡了一天的护法大人,这么悠闲平静,竟然还有雅兴雪夜赏景……”
“哦。”
叶宿平静又疲惫,甚至还些凄然地应了声。江钰白看了他好几眼,觉得今晚的叶宿太不对了,这装扮,这声线,就好像是被人强行从被窝里拉起但又不能发火于是想寻死的惨。
江钰白猜想着,只过一会,他就听到叶宿十分痛不欲生地说:
“江钰白,要是我被那个不当人的……被那个殿主压榨死了,记得……一定记得给我多烧点丹药啊。”
语气听着实在是凄惨。
然后,江钰白就在一半了然一半疑惑的思绪里,看见叶宿拖着缓慢又沉重的步伐,离开廊柱,推开了身后的房门。
房内亮着新点的烛火,顺着叶宿的哀号和昏黄的光,江钰白看见,屋内叶宿的几案前,摆了整整两堆的殿务和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