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得了许可的孟楚楚推开门两三下就蹦了进来,等彻底看清门内跪了一地的影卫,气氛严肃凝重极了,像极了殿主平日处置人的时候,楚楚小朋友也僵在了门边。

    江钰白对着还惶恐着的影卫们轻轻地笑,“你们跪的架势把小朋友都吓到了,都先起来。”

    等影卫们不安地站起,江钰白再伸手扶了下病患,顺道又转头招呼没太搞清楚状况的小朋友,“楚楚,过来。”

    孟楚楚这次规规矩矩地走到江钰白身前,有些喏喏地叫了声,“公子。”

    江钰白把药童牵得更近了些,问道,“楚楚在看什么?”

    听着公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也没有追究他偷听的事,孟楚楚眨眨亮亮的眼睛,瞬间就不害怕了,“楚楚在看十四哥哥和十五哥哥噢。”

    江钰白把孟楚楚抱在自己腿上坐着,给孟楚楚拍了拍雪,“这里面有楚楚认识的人吗?”

    “是的是的!”孟楚楚指了指影卫堆,“楚楚和十四哥哥十五哥哥一起背过书哦。”

    孟楚楚歪歪头,想起当时师父要他背一本医书,他背了两三页就偷跑出去和知知悦悦玩,回来就看到师父垮着脸,后面还跟了两个陌生大哥哥,师父当即就揪着他的耳朵,语气痛心疾首,直说自己带一个药童都生了三四根白头发。

    总之后面他就和两个大哥哥一起做功课啦。虽然两位哥哥总是沉默,但是不需要师父监督就能背好久好久的医书。而且检查时两个哥哥一个字都没有背错,师父当时就感叹“你们要是我徒弟那我实在太省心了”,然后又敲了敲他的头。

    医书最无聊了,他缠着十四十五哥哥说话,师父就把他轰了出去,还警告他说,“孟楚楚,你再打扰影卫习医,下次他们统领来得把你拆了。”

    他才不信呢。但是哥哥们不总是待在药堂,身上还时常负伤。有次师父按着他的头,指着站得远远的黑衣人,

    “看到他们统领了吧,最喜欢吃你这种小孩子”,师父薅着他头发,“喏,就用那把弯刀,把小孩子切成一片一片的,骨头都不带吐的。你还敢不敢打扰他们了?”

    他当时隔着远远的假山,看到十四十五哥哥跪在统领大人面前听训,那把弯刀掠过寒光,配上统领大人的戾气,显得冷凛极了。

    统领大人很凶。

    统领大人还会吃小朋友。

    孟楚楚十分笃信,转头就给知知和悦悦说了。

    后面十四十五哥哥再也没有出现在药堂了,他伤心了好一会,师父又开始揪着他耳朵说被他愁出白头发了。

    现在意外见到十四十五哥哥,孟楚楚满是雀跃,蹭了蹭江钰白的衣袖,“公子公子,楚楚想找他们玩可以吗?”

    “当然,” 江钰白薅小朋友头发,“楚楚这么晚来就是为了找人玩呀。”

    “不是不是,楚楚是来给公子送信的哦。” 孟楚楚摸出两封信,印有九蟒纹的泥封,“楚楚去公子房间拿糖的时候,有两只鸟给公子送信噢。”

    江钰白笑着收下,顺口夸了下小朋友,“楚楚很棒。不过,”他把两封信藏在衣袖里,敲了敲小孩头,“孟楚楚,你刚才偷听大人说话,就罚你──”

    他拖长了声调,看到影卫们都把头低了低,身旁的甲辰呼吸都屏住了,他笑着落下话语:

    “不许再吃我的糖。”

    孟楚楚倒是一脸可怜,扯着江钰白衣袖,“公子公子!公子不要……楚楚下次绝对不会再偷听了,楚楚保证!”

    江钰白刮了下小孩子的鼻子,“那就饶你一次,下次想进来要敲门。”

    孟楚楚弯弯眼睛,“好的好的!楚楚一定会敲门的,公子最好啦!”

    十六个影卫都静静站在原地,药童开心的声音混着主人轻轻的笑让他们有些恍惚──药童偷听主人说话,药童向主人提请求,药童坐在主人腿上。

    影阁从来严苛,影卫听了不该听的会被割耳,擅自碰主人会被剁手,至于向主人提请求,吞炭都是轻罚。

    在瑶云殿,偷听上位者说话,绝对是足以被制成人彘的重罪。就算是小孩子,也不会被饶恕。

    但药童只是被“罚”不能再吃糖,而在药童的保证下,主人连这样的罚也免去。

    “好了,楚楚,这么晚了,再不回去,孟堂主得担心你了。”江钰白把孟楚楚放下,觉得气氛活跃得差不多了,得先把小朋友赶回去睡觉。

    “公子,” 没想到孟楚楚想着刚才偷听的话,欲言又止了几番,最后眨眨眼,“公子是要罚他们吗?”

    小朋友的声音缓缓的,可落在影卫们耳边却让他们无比紧张惶惧。

    “公子……十四哥哥和十五哥哥有好多旧伤的,而且他们和师父学医超认真的,嗯……甲辰哥哥也有好多伤,公子,公子可不可以罚轻一些?”

    孟楚楚跟在孟阑身边免不了要见到殿主,小朋友见过殿主大人只是淡淡的一句“拖下去”,跪着的影卫尸体都不全。

    江钰白站了起来,这次点了点孟楚楚的头,“我交给他们一个非常困难的任务,他们完成得很好。我奖赏还来不及,怎么会罚呢?”

    一众影卫都屏了呼吸,方才的绝望一下子都凝住了。

    主人觉得……他们完成得很好么?还是说这只是主人的嘲讽?

    影卫们还没来得及分辨,就听主人又发话,这次还带了些痛心,

    “你们一个个急着辩解揽责,却没有想过我并未生气。只是一个随口吩咐,何至于你们都像请死一样?”

    想到昨晚影一因为会错他的意思而白了的脸色,江钰白又补充道,“也不怪你们害怕,是你们阁中规矩太严,” 最后,他看着影卫们僵硬的身子一锤定音,“只是差了些相处,在我这算不得罪过。这事揭过,不许再想。”

    然后他看见十六个影卫愣愣了好一会,倒是孟楚楚机灵地抓着他的手,“谢谢公子,公子真的超好噢!”

    影卫们这才恍恍地跪下谢恩。江钰白看着十六个孩子又跪在冰冷的地上,还不知道会不会染着寒气,想起他还要给每个人写病册来着,但现在终究晚了点,而且那两封信……他明日同殷长卿怕是有得商。于是他点了个比较熟的影一留下,让其他影卫都下去,顺带让孟楚楚赶紧回孟阑那。

    不是所有影卫都会写字,但影一可是被殷长卿点名写汇报信的,江钰白让影一到跟前来,细细吩咐他:

    “我院子东厢房最里面的医柜中有新的病本,你明早拿十六册出来,你们一人一册,问问影卫们是否服过什么特别的药、可有什么过敏、有无旧疾暗伤,你写一下,东厢房的笔墨都可以用。然后你们自己先收着,等我闲下你们拿上,我为你们都诊一诊。”

    说完江钰白还不太放心,怕影一压力太大,把一些可能的细节都理了理,

    “这事不急,你可以慢慢写。写错字了也不会怪罪你,主要是别写混了,就算混了也不要紧,拿新的重写,记住了吗?”

    被单独留下的的影一有些惊异地听完,主人吩咐得这么认真详细,竟只是为了给他们诊脉做准备。主人名满天下,多少人千金难求一诊,主人竟愿意屈尊为刀剑诊脉。先前被拒收,他们已感绝望,后来被留下,他们又怕极了踏错被遣回,刚才主人的宽宥,又让他们觉得恍惚,如今主人的话,是否意味着……主人也认可了他们。虽然不敢与甲辰前辈比,但至少在主人心里有一点点位置。

    而且……给刀剑开病本,会把他们留得久一些吧。

    他垂眸,恭恭敬敬地跪下,“是,主人,属下领命。” 顿了一下,他又小心翼翼地补了句,“谢谢主人。”

    江钰白听人还乖乖地道谢,宽慰地摸了摸影一的头,感到那人又僵硬了,才笑着让人下去。

    “主人,您的手……”

    身后甲辰的声音颤颤地响起,接着就是跪地的钝声。主人摸影一的时候露出了手上渗血的绷带,甲辰张嘴了几次,最后俯下身,带着抑制不住的内疚:

    “主人可否……允属下为您换药?”

    江钰白转头,看人额头又触到地了,“好。床柜里有药和绑带,阿辰走过去拿吧。”

    然后他就看到影卫迟疑着起身又极利落地找药,之后就捧着药膏和绑带走到他面前跪下,那双黑潭的眼睛直盯着他的手又不敢动作。于是他挽起衣袖,解开绷带,把渗血的手臂伸了过去。

    他听到影卫极轻地一口深吸,江钰白看了看自己手臂上深深浅浅排列整齐的划痕,以及今日的新伤,安抚地拍了拍人肩。

    他知道影卫只是心疼他,因为甲辰身上的伤比他骇人多了。

    他感到跪着的甲辰把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捧着,极轻极缓地涂药,像是对待易碎的珍宝。甲辰涂药的手也在极微地颤动,他看人涂完后又拿起绷带,影卫小心极了,缠绕时只要他的手稍微抖一下,甲辰就会愣在原地。弄完左手,他看人跪在原地又用那种惶惶的目光盯着他右手,却不敢动。

    于是他换了只手,看甲辰耐心认真地重复刚才的流程。只是换药,但由于影卫极为细致惶恐的过程,晃了竟一炷香时间。

    江钰白正想让人回去躺着,又见甲辰俯下身,

    “主人,属下……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

    “嗯,是想起了什么很要紧的事吗?”

    由于当时甲辰只剩一口气,杂七杂八的毒混在一起,江钰白干脆几个药方下去全解了。影卫慢慢想起一些事是他预料之内的,他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但影卫却主动提起。

    “不,主人,” 甲辰埋下头,“但……有前尘的影卫很危险。”

    知道太多就不容易控制,影阁用“拂尘”洗去记忆,让影卫前尘空白,才能更容易受主人摆布。

    “谁说有前尘就危险了?”江钰白开玩笑地笑了笑,“嗯……还是阿辰想起了以前就不愿意留在枫崖了?”

    “不!主人,” 甲辰连忙否认,他盯着主人白色的衣摆,“属下曾经被您救过……在梅园。”

    但主人似乎……不记得了。甲辰咬着唇里的肉,主人手臂上的划痕深浅不一,但整齐有律,就像是被故意反复划开。而梅园……是瑶云殿的禁地。当时他的旧主命他来枫崖探查药谷传人……

    他不敢深想。

    “属下在枫崖醒来时,看您的第一眼就觉得……您很熟悉。”

    当时甲辰醒时,江钰白从影卫的眼中看到了纯粹,虽没有看懂里面的情绪,但他却感到动容,还想给影卫自由,就像……他看过很多次这样的眼神,身体和心灵起的本能反应。

    冥铁的伤对人体伤害很大,有些他救过的人已经很模糊,他压下心底的一丝异样,让影卫坐到床上去,等看到影卫惶惶地坐好后,江钰白才道:

    “我在梅园救的人太多,也因为旧伤记忆有些混乱……你还记得一些细节吗?”

    于是甲辰一五一十地把想起的事汇报给主人。

    江钰白轻敲着桌面,听着影卫的叙述,他一时有些恍然。

    几年前殷长卿回到瑶云殿夺权,当时的老殿主,殷长卿的父亲,因为西戎巫术已经时醒时疯,殿内殷长卿的三弟殷怀宇势大,还有许多心思肮脏迥异的人,他和叶宿便留下帮着殷长卿。他医术高深,殿内高层把他奉为座上宾,老殿主当时问他想在何处住下,他说,梅园。

    因为梅园是他的嫂嫂、殷长卿嫡亲的姐姐,殷熹少主昔日的住处。

    他和殷长卿都不愿让肮脏的人踏足。

    但殷熹嫂嫂同他的兄长一样布泽仁善,所以他在梅园,在那满园的梅花下,救过许多人。

    而甲辰,他确实印象颇深。那一天他想去影阁捡些病患,见有两个影卫被上大刑,沉默顺服的样子让他多看了两眼。其中一个后面昏了,他听到乌培莫的话,才想起早上是有个影卫跑到了殷长卿院子里,但殷长卿是嫌恶影卫的,单手把影卫掐起来,还说“我早就告诉过乌培莫,我的院子不要出现影卫” ,把那影卫掐得半死。

    乌培莫赶来把人拖走了。但夏灵溪当时也在,说那影卫看着面熟,是殷熹少主送进影阁的孩子,殷长卿估计是把人当做姐姐的遗物,把影卫又要了回来。

    只是没想到还得有人背锅。

    所以那个昏了的影卫会被处死吧,他想。

    但他却看到那个醒着的影卫求着顶罪,那双黑色的双眸映着刑室幽幽的炭火,裹着额上留下的鲜血,如通透的黑潭荡起涟漪。

    虽然这般的黑,却意外的纯粹。

    那是他第一次见影卫落泪。

    那时候他突然想起,殷长卿小时候不知随了谁,性子冷冷的,从来没什么感情波动。而他对自己医术从来自信,第一次有救不活的人时,他落泪了,殷长卿不理解,殷熹嫂嫂就告诉他们,一双会哭的眼睛,才会生动。

    是的,他当时就想,殷熹嫂嫂说的是对的。

    如果你没有哭过,你的眼睛,就不会迷人。

    他心停跳了一下,再看时,乌培莫已经让人把那醒着的影卫拖出去了。

    破皮、剜肉、搅骨……大刑轮着上,影卫却没有再落一滴泪。

    当时的影阁还是乌培莫执掌,规矩更为死板严苛,也不像如今晏林执掌时好要人,像这种示众处死的,还不能说带回去医治,他虚与委蛇了一番,最后以“试药折磨”的话,把人要回了梅园。

    处死的刑,把人往死里罚,影卫全身上下都没什么好的地方,五觉都有磨损。这样的伤,应该疼的厉害,但医治的时候,影卫从来不躲,也从来没有声音。

    他把影卫全身上下都绑了绷带,包括眼睛。后面影卫好了些,他解开绷带,虽然那双眼睛睁开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会安静地注视他。

    后面殷长卿任殿主,他四处游诊,长卿怀念姐姐,他不住之后,梅园便成了瑶云殿的禁地,里面的病人都被带离,无人再敢踏足。

    他没有忘记甲辰,只是这些记忆因为冥铁的伤被扰乱淡化,需要他刻意努力地回想,或是旁人仔细叙述才能理顺清晰。

    甲辰停下了话,江钰白回神,他突然觉得岁月真是跌跌荡荡,却如此奇妙。过去的一月他从自己的心庇护甲辰,相信眼前这个影卫,现在却发现,这个影卫,他的心和他的眼睛一样纯粹……都真真值得。

    只是……江钰白笑了两声,走到床边敲了敲影卫的头,笑道,

    “阿辰,那你不得找晏统领好好补偿补偿。”

    因为那跑出枉生林的影卫、殷大公子掐了又要回的人,就是如今影阁的统领,晏林。

    甲辰摇了摇头,“不是统领的错。”

    末了,江钰白看到影卫睫毛轻颤,道有些惊喜地问他,“主人,您……还记得属下?”

    “记得。记得我们阿辰是怎么舍生取义的。” 江钰白坐在甲辰身边,感到本就坐的不安稳的人更加紧绷,他沉默了一下,才继续道,“但我才认出你。因为我……被冥刀砍伤过,对身体和记忆有影响。”

    ……冥刀。

    甲辰呼吸一滞,顺势滑跪到地上,对着主人端端正正跪着。他想问主人的身体情况,可是自认没有这样的资格。于是他喏喏了半天,只是叫了声主人。

    而且……主人说到冥刀时,声音变得沉闷了,主人是在伤心吗?

    江钰白看着自己的手无意识攥着床被,他自嘲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道,

    “没事,都过去了。”

    劝眼前的影卫,也在劝自己。

    “主人,”甲辰恭恭敬敬地叩首,“谢谢主人当年救治……主人恩情,属下无以为报。”

    江钰白也听到影卫深吸了一口气,再听时,他便感到一种利刃的锋锐与安定,

    “属下有幸能成为主人刀剑,此身为誓,护主人安康。即使刀折刃卷,粉身碎骨,断不会叫主人再受伤。”

    江钰白对人突然的表忠弄得微愣。甲辰和十六个影卫认主时都表忠过。但是这次他觉得,甲辰是真真正正的站在他身边的人……能让他安心的人。

    本也是闯过了枉生林的影卫,影阁极为锋利的刀剑,这样的誓言足够叫人心中激荡,一扫残留的伤心不悦。

    “好。”

    江钰白认真应下,他看到甲辰抬头,用那双让他动容的眼睛看着他。他们对视上,隔着不远的记忆,陌生与熟悉交织着,枫崖的冬日静得没有生气,可无言的眼眸好像藏着许多真挚,无端叫人内心波起。

    只是几秒,甲辰便规矩垂头,江钰白也别开眼,只是他转头便看见窗外浓浓的月色,开始自责于自己竟让一个病患熬夜。他连忙把甲辰拉起来,想着明天还要给殷长卿上针,晏林受伤了,甲辰的秉性值得他信任,况且带在身边,早晚要知道一些事的。

    于是他看着影卫垂下的眼睛,又诊了诊甲辰的脉,寒气没入体,他觉得没什么大碍才说:

    “阿辰,你刚才也看见了我手上的划痕。” 他停了一下,再道,“药谷传人的血,可以做药引。晏林受伤了,明日你同我去轩泽苑帮忙吧。”

    他感到甲辰因为他的坦白而屏住了呼吸,他轻轻地笑,而影卫则是愣一会,然后恭敬地跪下,发出的声音平稳又有一丝丝激昂。

    他听见影卫说,

    谢谢主人信任,属下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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