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崖的冬夜被白昼慢慢驱赶,细细的雪点虽飘得缓,却也带着阵阵寒气。卯时未到,甲辰便跪在江钰白门前等。
所以等江钰白推开门,正想感受一下冬日早晨的清新时,就收获了一只端端正正跪在门前的忠犬。
看人还俯下身给他请安,江钰白顿时就被人气笑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病人?吃饭换药了吗就跪这?你是要……气死我吗?”
看甲辰身上没积雪,好歹知道跪在屋檐下,他把人拽起来,顺手切脉。
被握住脉门的影卫倒也知道自己惹主人生气了,答了两句换了药用过膳就僵着不敢动,等主人切完脉缓和下神色,甲辰才小声道,
“主人息怒……属下是您的影卫,理应如此。”
好好好,江钰白又气笑了一声,影卫是吧,毕竟最开始晏林都得跪着等殷长卿,他们影阁一脉相承,好得很。
看人被他的笑声吓得又想跪,他把人牢牢抓住,影卫就着要跪不跪的姿势僵在原地。
然后甲辰就在主人灼灼的目光下,一点点僵硬地站直身体。
江钰白看人小心翼翼的样子,特别是影卫被他抓住的手,紧绷得有些微抖,他在心里叹气,
“怎么不进去等?”
“主人寝室,属下不敢擅进。”
江钰白微微侧头,他记得晏林是随便进殷长卿的房间,原来这还需要得到主人允许吗?
“可以进。下次不要跪在门前,如果我还睡着,就叫醒我,记住了吗?”
看人愣了一下后才乖乖应下,时辰还早,江钰白就带着人去东厢房转转。
东厢房影卫们站成一堆,影一站在书台前正在写病本,见他进来,都跪下行礼。
他让人都起来,走到书台前想指导下影卫写病本的格式,没想到影一不愧是殷长卿点名写信的,他看着写好的病册上,严谨地排布着非常端正的字,比殷长卿那龙飞凤舞的形耐看多了,又瞥到一旁正持着毛笔侍立的影一呼吸都紧了紧,他笑着夸赞,
“很不错。”
他看到影一松了口气似的低头,带着一点压不住的愉悦尾音,规规矩矩地道,“谢谢主人。”
他让人继续写,又在一旁翻着已经写好的两册,只翻了两页,他便感到站在他身后的甲辰呼吸屏了屏,屋内气氛也突然变得凝滞,他疑惑地抬头一看,就见晏林正端着一个承盘站在门口。
晏林走进来,递上承盘,向他垂眸颔首,“江公子。”
甲辰接下给他呈上,江钰白看见承盘上放着一个药瓶和盒子,一旁摆了条鞭子。
能让晏林亲自来送的,应当是些重要的东西。江钰白放下了病册接过,细看了一番,那药瓶里是解云深的药,而盒子中装的是影卫们在阁内详细的记录。
晏林看了一眼甲辰,“甲辰的记录属下已令影阁调来,公子三日后便可收到。”
江钰白嗯了一声,指着剩下的鞭子,“劳烦晏统领了。这是?”
“教鞭。”
江钰白想起影阁好像是有赐教鞭的规矩。他把那鞭子看了看,粗麻编制,密布倒刺,抽在人身上怕是得掉皮。
“不用,他们能融洽相处就很好。”
晏林沉默了一下,“江公子,教鞭自然有它的作用。”
江钰白把承盘给了甲辰,让他先帮着放到他屋里去,然后顺着问,
“晏统领有推荐的人吗?”
晏林没有立即回答,倒是江钰白因为没有听到回答看向他时,晏林才道,“还请江公子自行择选。”
“丢那吧,” 江钰白找了屋内唯一的位子坐下,“来,先看看你的脉。”
等到晏林走到他跟前半跪下,他搭着人脉,才发觉屋内气氛极度寂静,他抬头,就看四周影卫站得紧绷,头低得很低。
影一虽然还在写病册,但江钰白看到,影一神色有些微愣,刚才还平稳落笔的手,竟在微微地抖。
晏林顺着江钰白目光看去,影卫对视线向来敏感,影一像是突然晃过神一样,握毛笔的手绷得紧,余力让沾了墨的毫尖颤了颤,悬着的墨滴落在了写好的字上。
影一顿时俯身跪下,脸色都白了,整个声线都在颤,“……主人,统领……属下、属下……求主人赐罚。”
晏林神色没什么变化,但影一的架势像是将被拖下去极刑示众般。江钰白示意晏林换只手,借势让人别盯着影一看,他偏过头安抚跪着的人,“没事,弄脏了不要紧,换一页写。起来吧。”
于是影一重新理好声线谢恩,规规矩矩站起,默默换页重写。
屋内一时死寂。江钰白收回切脉的手,扶晏林起来,沉默了一会开口道,
“那药先停了,我另开方子。”
“是。”
影卫确实恢复力惊人,他看晏林基本没有病态,脸上一点印子也没显,要不是内里那丝寒气还在涨,怎么都不像个病患。想着晏林今日如常,长卿单方面的冷暴力应该结束了。他问道,
“昨日的竹温汤殷长卿喝了吗?”
见晏林沉默,江钰白猜测,
“他倒了?”
晏林停了一瞬,还是道,“公子下次还是少加些黄连。”
“那可是好东西,你看我给别人喝……”,江钰白顺着说下,然后才觉异常,“不对,他不会让你喝了吧。”
沉默就是默认。
江钰白十分愧疚,“对不住,下次我来。”
晏林垂眸颔首,“公子言重。”
“长卿醒了吗?”
“是,主人正在轩泽苑等公子。”
想起昨天殷长卿醒了就扇人,他看着在门外等他的甲辰,“今日我让甲辰帮着,你别去了。”
听晏林应下后,他起身正要出去,走了两步觉得屋内气氛实在是寂静凝重得异样,又转头对着晏林道,
“你可不许欺负他们。”
晏林垂眸颔首,“请公子放心。”
影阁的统领把江钰白送到门边,晏林看着甲辰跟在江钰白离去,他转头回身,屋内的影卫,是他拿着名册一个一个点的,总教封朔带着训的,却比不过一个易主的影卫。
西苑的呈报他已看,昨夜影卫们的表现确实不佳。他慢慢扫视一遍僵着看地的影卫们,最后视线落在已停下笔的影一身上。
“你们太心急。”
一句无波无澜的话,只是淡淡的评价,却把屋内所有影卫都砸得跪下,对着他们统领端端正正地请罪。
影一俯下身,盯着眼前一小方地,极力抑制颤抖,但刚才的一幕似乎挥之不去。
主人问统领有无推荐人选,统领其实是看了他一眼的。
但统领没有向主人举荐任何人。
是他做得不够好。
如果不是主人仁慈庇护,他触犯的条条阁规,足够他被遣回。
屋内只剩沉默。
晏林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这些影卫小他近十岁,他一一看过封朔对他们的评资,都是上佳。考核的时候年轻的影卫们足够锋利,上刑的时候锋锐的刀剑也足够规矩。现在却屡次犯错,昨夜逾越地求情,今天当着他的面请罪的声音都能抖。
还是年轻了些,他想。急于向主人展示锋利与顺从,过度地惶恐谨小,在与主人的磨合中无所适从。
就和他当初一样。
刀与持刀者的磨合是必然经历的,但江公子不忍心见血。他虽然是统领,可认了主的影卫,除非其主授意,他也没有资格训话或处刑,何况公子刚才已明示,所以他只是来提醒。
他看向影一,影卫跪伏得规规矩矩,但手却紧攥着衣摆,有顺服与落魄,或许还有一丝丝不甘心。
他知道影一为什么会愣神。影卫一生都会侍奉主人,可再锋利的刀剑,不入主人的眼便没有开刃的机会。而江公子问他可有举荐之人时,他有自己的考量。影一确实是最好的人选,江公子信任他,他的举荐可以让影卫马上就得到公子的重用。但……通过一句轻飘的话建立的倚重,终究比不过影卫自己一点一滴在主人身边积下的。
他把关的人,他不去担心其锋利与顺从,只是年轻的影卫们必须明白,什么样的信任与倚重最牢靠不摧。
于是他再一次扫视跪着的十六个影卫,说出的话无怒,却带着影阁统领的风度与威严,
“赢得主人的信任与倚重,是影卫自己的事。”
他看着跪地的影卫们都把头低了低,他转身,落下的话给初成的刀剑以警示,“江公子温柔宽厚,但磨合时不可忘记影卫的身份。”
他顿了顿,却还是在踏出门前补了一句,“你们只是需要时间。”
所有刀剑都渴望得到主人的至信不疑。但不能急,刀和持刀者都需要时间。
毕竟,他侍奉主人,也已经跌跌撞撞了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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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钰白和甲辰还没到轩泽苑就遇见一脸慵懒的叶宿。
叶大护法看到江钰白身后的甲辰,影卫的气色没有先前的病态,他搭上江钰白的肩就开始夸着损,“哟,这个影卫,居然还活着,还养得这么好,啧啧,不愧是咱们神医大人亲自照料的。”
甲辰倒是面不改色地垂首,然后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叶护法,江钰白把叶宿的手拍下了肩,他今天没什么心情损,只是提醒爱说笑的叶宿,
“等会施完针长卿醒了别往他跟前晃,” 说完,他让叶宿凑过来,然后夸张道,“我给你说,昨天晏林被他拍到墙里抠都抠不出来。”
叶宿缩回手,啧啧评价道,“太残暴了太残暴了。”
江钰白不住地点头,“是吧是吧。”
等到三人来到殷长卿房内,就见到殿主大人正拿着几封汇报看。
叶宿笑着凑过去,“殿主大人,满意吗?”
殷长卿偏了偏头,“处理得不错。”
叶宿倚着椅子边,开始得寸进尺,“口头赞赏,没点实际好处。”
殷长卿挑眉,“给你休假,如何?”
这几日叶宿确实劳苦功高。除了殷长卿旧疾发作,把一些事托给了叶宿,还是左护法夏灵溪因冥铁的伤在静养,所以她的事务也压给了叶大护法。
叶宿转眼就蹲在了殷长卿面前,笑得像朵花。
“算了算了,您老悠着点,只是熬些夜的事。”
殷长卿没有被感动到,因为叶宿下一句就开始不正经,
“您老真出什么问题,谁给我发月俸啊?”
“而且,您要是被累死了,殷伊小姐也会伤心的。”
殷长卿笑一声,抬脚就想踹过去。叶宿直接蹿到了门口。
殷伊是殷长卿养在瑶云殿的妹妹。殷氏在江湖,并非世家,不以家族立足,兄弟姊妹凭能夺殿主之位,殿主被尊奉殿中,而失势者也并非赶尽杀绝,大都出殿殿到殿外的殷氏府邸,虽无瑶云权势,却也享荣华富贵。像世家是顺了先王宗法,以嫡长子承家业,且家风注重兄弟和睦扶持之情,兄友弟恭之象,免族中兄弟残斗,大族之后是共居一处,共守家族荣光。
殷伊是殷氏的六小姐,老殿主妻妾众多,殷伊的生母周氏生殷伊时血崩而死,殷伊出生时便体弱,当时老殿主的正妻、殷长卿的母亲虞夫人便养在了自己膝下,昔日殷熹少主对这个妹妹也是宠爱非常,故殷长卿上位后,也是把殷六小姐养在身边。
但凡和叶宿相熟的,便知道叶护法对六小姐有意。
叶宿倚在门边,笑着劝,
“您昨儿才把晏林拍到墙里,就收着点力吧。”
殷长卿挑眉,没反驳,只是看向一旁笑嘻嘻看戏的江钰白,还有江钰白带来的甲辰。
甲辰向殿主大人行礼,殷长卿没理他,江钰白坐在殷长卿身边,边搭脉边说,
“怕你把你家统领打死,我就没让他来,让甲辰帮着。我金贵的殿主大人,我是打算把他带在身边的,就不要太惜字啦。”
殷长卿这才淡淡地吐了句起来,甲辰走在江钰白身后站定,叶宿找了位坐。江钰白换了只手切脉后,难得满意地点点头,
“抑制得很好,今天应该不会昏了。”
等孟阑进来拜见后,甲辰便帮着江钰白烤针取血包扎。等一切准备妥当,叶宿给殷长卿护脉,孟阑和甲辰扶着殷长卿。
殿主这次确实没昏,但是叶大护法护完脉后,面上只是有些苍白,却故意端个虚弱将死的样子,还凑过去问,“咳咳……殿主,我这算不算因公殉职?”
殷长卿没接话,只是让孟阑把人拽出去。叶宿就搭在孟阑身上,边走边说,“太无情了,孟堂主,快给我补补,我觉得我现在虚得不行,六小姐定会心疼……”
江钰白把殷长卿扶到躺椅上躺着,顺势坐在一边,甲辰给两人奉茶,然后在一旁清理九阳神针。
江钰白看殷长卿缓过来后,从衣袖袋中拿出孟楚楚送来的两封信给他。
九蟒纹泥封,弘夏朝异姓王标识。
昨夜他已把信读完,信中的结果如他所想,只是还有个中细节他有些意外,见殷长卿看得差不多,他偏了偏头,
“你不告诉我,景康老王爷也会告诉我。”
当年明琊王朝被讨,武元王称帝,弘夏朝初立,帝为得世家支持,也为犒劳开国功臣,封了诸多异姓王侯,景康王爵便是其中之一。
君臣共打江山时便结为异姓兄弟,情同手足,后又同世家江湖门派共除巫术与疫病之祸,使九洲安稳,本以为天下安定,却也是那一年年末,王侯至京都赴宴,不想宫宴上受西戎邪教残余势力反扑,巫术霍乱皇宫,帝崩王薨,史称“巫蛊之变”。
弘夏第一代君臣大多死于其变,包括当时的储君懿仁太子,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先帝的二子。而景康王在巫蛊之变中活下,是现存王候中,唯一一位父辈的异姓王,当今皇帝也以皇叔称之。
殷长卿看了眼理针的甲辰,见江钰白没有把人遣退的意思,他摩挲着扳指,“我告诉了景康王,但并没有打算瞒你多久……我只是怕冥刀扰你心绪。”
“这么多年过去,那对我……也只是一把刀罢了。”江钰白沉默了下,虽是如此说,他却也闭眼深呼吸了几次,才继续问,“那个来瑶云殿的药谷传人,叫什么名字?”
“自称池岁,说师承池暮一。”
“池岁……他还活着?他不是被西戎邪教捉去……”
殷长卿起来,从一堆书信汇报中抽出一封信递给江钰白。
江钰白看得很仔细,连甲辰给他换茶都没有意识到。等把信再放下,他已经愣得晃神。
他出神地望着某处,直到喝了口茶才呼出气。
名满九洲的神医摩挲着杯沿,突然就轻轻地自嘲。
往事不会过去,旧人还是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