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十。
这是陆少芊等人在东海漂泊的第七日。
近日法器再次捕捉到了师道生的方向，得以指引他们继续寻觅。
随着逐渐深入大海，他们已离岸很远。
师道生的鬼气越来越强烈了，如今即便不依靠法器，陆少芊也已经能够隐约感知到他的存在。
这让她时时保持着警惕，化虚剑一刻也不敢离身。
今日的东海风雨连绵。
入夜后，视线昏暗，海中危机四伏。
将船行至一片较为平静的海域后，他们发现了一座小岛，便决定先在岛上靠岸，待风停雨歇，再继续行进。
船舱在风浪摇摆中向着海岛驶去，昏暗的烛火跳跃不停。
陆少芊咬下一口干粮，□□巴的饼子狠狠噎住，夏奕澜适时递过水壶，总算没让她喘不过气来。
喘匀了气，她拍了拍胸口，烦闷道：“我再也不想来东海了。”
平日在凌虚宫什么好东西没有？
在海上什么都不方便，随行的修士也一个比一个过得糙，倒是夏奕澜不时下厨。
要不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呢。
这两日师道生的气息愈发接近，天气也变得糟糕，极为适合偷袭，他随时可能会出现。
夏奕澜便也无暇他顾，忙着绘制符箓备战去了。
此处是水鬼师道生的优势地带，夏奕澜也无计可施，只好安慰她：“不剩几日了。”
船随海浪晃晃悠悠，人一个不注意便东倒西歪，加上这阴沉的天色，湿黏的氛围，可真叫人烦躁难耐。
草草填饱肚子，陆少芊便忙于加固船舱地板上的阵法。
待完成这边的布置，她正要直起身来，去拿卓沿固定住的油伞，好上甲板查看原有阵法还剩几成。
船体猛地一晃。
躺着歇息的门人差点被掀翻在地。
陆少芊因正要起身，重心不稳，也差一点就要在群鬼面前丢人了。
得亏最后关头，夏奕澜扶住了她乱挥的剑鞘，借力与她，稳住了身形。
二人凑到船舱窗口观察。
这时船体又是剧烈晃了一下，他们连忙叩住窗沿站稳。
另一边，一位弟子不慎将身后窗子撞开。
几个船工亡魂看见窗外的东西，吓得失声尖叫起来：“鬼啊！”
陆少芊转头看去。
一只秃顶猴型怪物猛然从洞开的窗外窜入，神情狰狞可怖。
那弟子也被吓了一跳，未待他回过神来，怪物便朝着他面门抓去，口中獠牙毕现。
他旁边的修士连忙拍出符纸，将其打落在地。
怪物倒地后，又立即翻身跃起，喉头发出声声凶恶的嘶吼，与那修士打作一团。
“是海和尚！”
“快跑啊，我就是被海和尚咬死的！”
原来这形如猕猴的东西，正是海中特有的海鬼——海和尚。
凌虚宫众人多在陆上活动，偶尔捉拿河湖之妖鬼，还不曾见过这海中之物，陆少芊与夏奕澜也只在书籍中看过相关记载。
海和尚常群体出没，一只钻入后，又有两只紧随其后，旁边另一窗口的窗纸也被利爪刺破。
诸位修士纷纷拔剑施法与之搏斗。
船工亡魂有不少死于其口中，当即吓得四处乱逃，惨叫声此起彼伏。
亡魂慌不择路，穿体而过时带来一阵阵恶寒。
夏奕澜马上道出“定身”指令，附在亡灵身上的傀儡符起效，终于使他们安静下来。
他又令船工继续向着不远处的小岛行船。
陆少芊抬剑砍掉一只海和尚的脑袋。
目眦俱裂的腥臭猴头在地上滚了一圈，把亡魂吓得直哆嗦。
眼看同行修士足以对付剩余的几只，二人顾不得外头正在下雨，随手在头上扣了个雨笠，便先后沿着梯子去到甲板上，一人一边，冒雨查看船侧的情况。
风浪翻滚得愈发起劲，船舱内亡魂也在卖力划船，可船体却巍然不动。
陆少芊立在围栏内侧，居高临下看去。
还不曾看出什么，就听得夏奕澜在身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抬起头，转身看去。
夏奕澜就站在她身后，不过四五尺的距离，雨笠只能隔绝一部分雨水，他浑身淋了个湿透。
她自己也差不多。
好在他们有先见之明，这些时日都没有穿凌虚宫的白袍，否则现在的场面就要不堪入目了。
以为他是在船体另一侧发现了什么，陆少芊便等着他汇报。
但他没有再说话，似乎在等着她先开口。
陆少芊狐疑地盯着他上下看了一眼。
下一瞬，她直接出手捏碎了眼前人的心脏。
张开手心，一团幽绿的薄雾便自她指尖飘散无踪。
雾气散去后，立在另一侧船杆旁的夏奕澜也抬起头，与她遥相对望。
他手中也正余一丝未散尽的绿雾。
船舱里不时传来海和尚的嚎叫与亡魂的哭泣。
二人默不作声地走到桅杆处汇合。
但靠近的瞬间，她飞速抽出剑刃，抵在夏奕澜颈上的利刃被坚冰阻隔，与此同时，朝她后心袭来的飞剑也被闪着灵光的盾咒拦截。
侧头瞥了一眼本要将她捅个对穿的寒漪剑，陆少芊这才松了口气。
眼前这个是真的。
她收回化虚剑，抬手将沾了水的湿发抹到耳后：“吓死我了，海伥就是不一样，要不是我忽然想起来你不会对我直呼其名，就真要着了它的道了。”
夏奕澜也收回了寒漪，轻轻转了转脖子。
方才他们都遇到了伥鬼，这种水鬼遇强则强，开口便叫人姓名，若是应了声，就会被它拖下水去。
只不过往日所见的寻常伥鬼，不懂得幻化成熟人的模样。
陆少芊一边四处张望，一边状似不经意道：“海里的东西真叫人防不胜防，我差点就被一剑穿心了。”
其实差远了。
若当时二人都有杀心，在寒漪刺穿她的护身咒之前，化虚就能破开冰层，割断夏奕澜的喉咙。
而夏奕澜好似并无所觉，他只是沉默地又点亮几盏冰灯照明。
言语间二人来到船头，雨也停了下来。
陆少芊取出临行前特意带上的照海镜，掐了个决。
注入灵力后，雕着白泽与蛟龙的银镜上便闪过层层流光，浮于四尺高的半空，这是个双面镜，一侧正对海底，一侧正对低头看来的二人。
但见镜中映出水下的景象，果然是几十只推船鬼正在船头将之往回推，阻碍了行船。
正欲引雷将其炸开。
忽而瞧见镜中一角有道赤红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她立即看向夏奕澜。
他恰好也看了过来，他同样看到了那道红影。
陆少芊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刚才那个，好像是……鳞片？”
夏奕澜迟疑地点了点头。
他们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相比旁边的推船鬼，它几乎比得上一扇门了，如果它真的是鳞片，那似乎有些太大了。
陆少芊低头欲再细看，这时船身又狠狠晃了一把，她连忙伸手护住照海镜。
夏奕澜则扶着她的肩，助她站稳。
她差点摔进夏奕澜怀里。
这让她耳朵不禁有点发烫：“多谢……”
然而夏奕澜还未回应，前方的海水中便传来一阵惊人的哗啦响声，震得二人耳鸣嗡嗡。
一个通体赤红的巨物破水而出。
它跃起时直入云霄，仰头看去，也只来得及瞧见它的尾巴。
那东西像是蛇尾，但纵使隔了百丈远，它带起的海水亦如海啸般袭来。
二人手忙脚乱地运转灵力，撑起一道无形高墙，勉强将巨浪卸力，却仍不免被海水当头浇了一身，船身也几乎要被掀翻过去。
双脚即将离地时，他们不得不用千斤坠的术法压住船头。
好不容易稳住船身，陆少芊伸手取下雨笠，抹了把脸，费力地睁开眼睛，朝着那腾跃入云的巨物看去。
转瞬间它已在几里之外，接近那座小岛了。
这时他们勉强看清了它的全貌。
它身长至少有六七十丈，几乎有一座州城码头那么大，下半身的确是蛇尾，但以二人极佳的目力看来，它的上半身似乎是马？
陆少芊闻所未闻。
刚才船身几次不明原因的剧烈晃动，看来都是这赤红巨兽游动时带起的浪头所致。
她决定虚心求教：“夏奕澜，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夏奕澜也拿不准，他沉思几息，猜测道：“像是波斯人记载的赤海龙？”
几位同行修士恰好从船舱来到甲板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远方的红色巨物。
无论这疑似异域赤海龙的巨兽到底是什么，既然它如此靠近那座岛，那他们必须立刻换个方向了。
拜其所赐，不用他们再出手，推船鬼已然跑的无影无踪。
船又能动了。
但远处异象再生，他们原本想要停靠的那座小岛，在被赤红巨兽撞了一下之后，竟也晃了一下。
陆少芊狠狠眨了眨眼。
身后的一位弟子显然和她有同感，他对旁边的同门道：“我是不是看错了，那红的是什么东西？都快赶上一座小岛那么大了，还能动？等等，那岛刚才是不是也动了一下？！”
同门还没有回答他，远处的小岛就已缓缓升起，大量海水排出，它伸出四肢和头颈，站了起来。
这次这个她认出来了。
它是惠州的巨龟。
惠州巨龟体型更加庞大，至少绵延百丈之长，其背之大，足以盖上一座皇宫。
两只巨兽竟在海中斗了起来。
海水被它们大开大合的动作搅动，形成一口巨型漩涡，海浪被搅得起伏不定，船体疯狂摇摆，几人不得不将自己绑在桅杆或船栏上。
这船还不及它们一只眼睛大，万万不能再靠近了。
夏奕澜连忙下令转向行船。
陆少芊在舵台起阵引来大风，试图加快逃离这是非之地。
但雾气弥漫开来，视线受阻，不知是什么东西在砰砰撞击着船身，而且听起来数量不少。
叮铃异响伴着变调的祭祀乐声传来。
众人看向声源处。
消失的王船终于现身。
海梨镇的王船略大于民间打渔的船只，是杉木所制，通体涂饰鲜艳的彩漆与各色装饰。
而眼下这船浮于半空，从雾中飘来。
漆面不复鲜亮，装饰物也破败不堪，再也瞧不出一丝吉祥祈愿之意。
散发着浓厚黑气的鬼影正立在船头。
他面色苍白如纸，眼下乌黑一片，神情如丧考妣，穿着一身漆黑潮湿的布袍，极为高挑，却形销骨立，虽不损其英俊面貌，但过于鬼气森森，令人由衷反感。
不需任何说明，众人也知他正是近日苦苦寻觅的鬼王，师道生。
自现身那一刻起，师道生与陆少芊皆死死地盯着对方。
待到又一阵海浪自两兽争斗的方向袭来，夏奕澜等人拦住浪头。
陆少芊继续紧盯着师道生。
见状，他阴恻恻笑了起来：“久仰大名，神官大人，喜欢我的见面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