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都夜回府的时候,宣程已经候着了。
“你怎么来了?”
宣程从怀中取出一个木盒,木质纹理细腻,一看就是用了名贵的木材,还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前些日子我母亲定了些首饰,我派人去取,店家说你急要这个,便一起取来了。这几日也不见你来找我,忙什么去了?”宣程开口解释,见衍都夜没动,干脆直接放在了他的书案上。
以他的性子,当然会翻看衍都夜定了什么东西,但他直觉敏锐,没有询问衍都夜意欲何为,装作不知道,继续岔开话题。
“你可是,查到了什么新线索?”
“嗯,算是吧。”对他而言自然是新查到的,但是姬涣棠确实一早就知道了。他现在思绪混乱,自是不知如何同宣程说明。
“这些时日多谢你替我盯着西域那伙人了。”衍都夜将从姬涣棠那拿来的线索取出,“其实我早该想到,会是谁了。”不过从前势力不明,目前看来,自己家的血案,不是西域人的手笔。
“宣程,这件事你以后不要参与了。”衍都夜突然面色凝重,宣程当然不解,不过他也不急,只是道:“我一开始便知道操纵这件事的人一定大有来头,就算我现在撤手,对面就能放过我吗?”
“更何况,咱们的这位皇帝,一向是眼里容不得沙子。”
宣程站在书案旁,眼神直直的看着衍都夜。那目光似利箭,一改从前的散漫,不知何时换上一层算计,他紧紧握拳,沉声道:“他既不愿放过我们,我们又何须继续忍气吞声。”
“不可乱说!”衍都夜厉声喝止。宣程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过了,他轻轻颔首,“我知道。”
“其实一开始你就知道背后的到底是谁,这么久了,你到底要忍到何时?”宣程说完,仍觉不够,还想开口,这次却被衍都夜抢先一步。
“以你我如今积攒的力量,什么都做不了,更何况还有西域进来掺和,如果不确认仔细,到时候腹背受敌,苦心经营这么久才是真的浪费了。”
“那你叫我不要管了,你是想一个人硬碰硬吗?!”宣程气极,“总之,这件事情没有回头路,我不可能退出,以后别再提了。”
说完,宣程就转身往外走,还未行至门前,他又折返回来,语气放缓了许多,“他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衍都夜盯着自己面前厚厚一叠的线索,眼框竟无知觉的泛红,他抬头与宣程对视,“我是不是错了,我们不应该……或许有更好的办法。”
宣程叹气,他眉头紧锁,忧虑地说道:“其实要真说起来,你当时,也是真心恨他的吧?我们都清楚这件事情不会是他所为,可你还是怪他,怪他白白被人利用而不自知,因他的失职害你全家亡命。”
“可是“天”要我们的命,我们又哪有力气招架呢?有人要害他,也非他所愿啊。虽然疏远他,刻意当外人的面与他不合确实是权宜之计,为了保护他,也为了让敌人放松警惕,可结果真是这样吗?我们就是错了,我们一开始就应该将他与我们放在一起。”
衍都夜没有答话,宣程说得没错,但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层原因,那是他不可告人的秘密,少年懵懂的情感,在一夜之间借由酒精疯狂催发,犯了大错,他不敢面对,他逃避了,这一分开,便再没理清过了。
“我去见过他了。”
宣程有些惊讶,“他竟然还愿意见你?”
“他真的,不认识我了。”不是不愿意见,而是遗忘了他。衍都夜还不知道姬涣棠已经清醒,他此刻在脑海中不断回放那个总是自己一个人发呆,目光空洞而迷茫的姬涣棠。
他一遍一遍翻看着手中的纸张,眼眸微微颤动,终于,泪水不堪重负般悄然滑落,滴落在纸上。
这轻微的声响被宣程捕捉到,他的目光被衍都夜手中的纸张吸引,凑上前看。
“这是姬涣棠的字!他……竟收集了这么多。”宣程神色一暗,突然扇了自己一巴掌。
那日府门前他对姬涣棠的所作所为,还有药铺里那个没有一丝生气的人,此刻都无比清晰的在他眼前再现。
“我先走了。”
衍都夜已经自顾不暇了,其实说到底他们对他没有真正的上心过,他真是恨极了自己当初的逃避。
他们不知道姬府被封后他住在哪,不知道他身上的伤有多严重,自以为是的安排着一出伤害他的戏码,却还认为那是在保护他。
他们一开始,就是大错特错。
“我还能活多久?”姬涣棠费力地在宣抒锦手心里写道。
“你别多想,有我在呢。”宣抒锦心中一涩,事到如今,他也是在对症下药,走一步看一步,面前之人比那风中残烛还要残。
“先把药喝了。”宣抒锦将早前放在桌上晾凉的药端来给他,姬涣棠的手还是没什么力气,平常比划都是借用手臂的力量,如今恢复了一些,也需要一手支撑着,才好在手心写字。
宣抒锦替他掌着碗,喝了不到半碗,还是吐了。
药的苦涩回荡在整个口腔,一般人光是闻着就头晕犯恶心,更别提喝下去了。饶是姬涣棠再能忍,身体的条件反应也无法抗衡。
“对不起。”这是姬涣棠连日来表达的最多的一句话。
宣抒锦无奈叹气,安抚道:“没事,我明日更改下药方,就不会这么苦了。”
宣抒锦将药放好,下人正巧送来食盒,宣抒锦将一碗小米粥端出来放凉,刚吃了药也需要等会才可进食。
等他弄好,转身走回床侧之时,姬涣棠已经睡着了。
准确来说,是晕过去了。姬涣棠近日总是贪睡,清醒的时间极少,只有宣抒锦知道,这完全是因为他身体太弱,供血不足,哪怕是睁眼发呆都做不到,每当力竭的时候,就会陷入昏睡。
连带着宣抒锦也没办法睡个好觉,他实在是放心不下,巴不得能时时刻刻守在姬涣棠身边,他害怕,他害怕姬涣棠哪一次再晕过去就彻底醒不过来了。
粥热了一道又一道,姬涣棠还是不见有转醒的迹象。
“不能不吃东西啊。”宣抒锦咬咬牙,试图讲姬涣棠唤醒。
可是任凭他如何呼唤,床上的人都没有丝毫反应。他静静地躺在那里,面色如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嘴唇毫无血色,要不是还有微弱的呼吸,宣抒锦都无法确信他还活着。
终于,姬涣棠的眼皮微微颤动,仿佛在努力挣脱着什么束缚。
好不容易挣开了眼睛,可紧接着,他的胸口急剧起伏,他迫切地张开嘴巴,想要吸进更多空气,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带着沉重的声响,胸腔与气管疯狂地叫嚣着。
宣抒锦当即发现不对,神色严峻。他迅速搭上姬涣棠的脉搏,眉头紧片刻后,急忙从药箱里取出银针,精准地扎入姬涣棠身上的穴位,每一针都沉稳而有力。明明是这样冷的天气,宣抒锦的额头上却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
“把窗户打开!”宣抒锦一边施针一边下令。门外守着的人赶紧照做,支起了窗户。
宣抒锦丝毫不敢懈怠,一直到姬涣棠呼吸恢复正常,视线都没有离开过。
等姬涣棠已经回过神来,宣抒锦才终于有时间拭去面上渗出的汗水。他的背上也爬满了热汗,寒风一吹,他没忍住打了个冷颤。
回想起刚刚情景,宣抒锦愈发心惊胆颤,他不敢想,要是姬涣棠一直住在那个破巷子里,发生今天这种事,结果会怎样。
“都怪我。”宣抒锦那几日格外忙,姬涣棠当时说自己找了处宅院,府上也请了下人,他这才同意他回家休养,不成想都是假的。
“可好些了?”宣抒锦重新替姬涣棠把脉,见人点头,也确定没什么大碍了,这才将银针收了。
宣抒锦将人扶起来,柔声道:“吃些东西吧。”
姬涣棠摇头,倒不是他不想吃,这几日他吃什么吐什么,实在没有力气再折腾了。
最后还是在宣抒锦的强烈要求下,勉强吃进去几口。
不过都是些流食,清汤寡水,根本补充不了什么营养,眼见着人越发消瘦,宣抒锦也只能看着无计可施。
姬涣棠本就吃不得多少东西,宣抒锦不止一次怀疑过,姬涣棠的胃是从小就伤到了。
如今的情况,大概是孩子的发育压迫到了,才会一进食就想吐。
必须要尽快想办法解决,再这样下去,父子二人,只怕是都没有活路了。
宣抒锦安顿好姬涣棠,便开始研究起药方,这几日除了喝药,又是熏艾又是施针,不过都收效甚微。
这才是宣抒锦真正头疼的,他就是医术再了得,也治不好姬涣棠的心病,心中郁结,这才是病情丝毫不减的罪魁祸首。
奈何心病难医,唯有自渡。
宣抒锦收回目光,一边叹气一边配好了晚间的药,因为不放心,干脆在屋子里搭了药炉,煎起药来,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