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末,盛夏已经过去,天气却依然燥热。
房麟女士将丁希悦和她的行李箱放在师大附中门口,非常潇洒地冲亲闺女挥了挥手。
“宝贝,想学就多学会儿,不想学千万别累着自己,咱把饭一定吃饱了。”
房麟女士嗓门婉转清亮,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丁希悦习以为常,同样干脆地与妈妈告别。
“知道了,老妈。你姐给猫铲屎,不要一玩十天半个月不回家。”
房麟随口答应了,戴好墨镜关上车窗。红得耀眼的保时捷卡宴在灰秃秃的郊区马路上绝尘而去。
丁希悦耸了耸肩,转身走向她的"孤岛“学校。
今年开学很不一样,学校从老校区搬来了新校区。因为远离市中心,用“孤岛”来形容毫不夸张。
明天她将正式升入高二,去新的文科班报到。
有条不紊地整理好自己宿舍的床后,丁希悦听妈妈的话,去食堂吃得饱饱的,吃完四处熟悉新校园,顺便到操场遛弯。
郊区没有市中心的喧嚣吵闹,空气格外清透,站在操场能看到很广阔的一片天空。霞光像荡漾在杯底的鸡尾酒,随着时间发生安静、细微的变化。
丁希悦来了兴致,掏出专门带着的话本和迷你颜料盒,几步蹦上站台高处。
她盯着晚霞,脑海中勾勒出简洁的线条,模拟着色彩的渐变。这时,视线斜下方一道侧影引起她的注意。他穿着一件卫衣,侧脸线条优美,一只手横在胸前,另一只手举着一本书,整个人完全融入傍晚的静谧气氛之中。
明明远方的风景如此辽阔,他却只看近处的,怪不得戴着眼镜。
她恶作剧般的笑了,想,你没看见,不如我帮你画下来吧。
丁希悦翻开话本的新的一页,提笔将霞光与男孩的侧影定格在那一刻。八月的晚风裹挟着凉意拂面而来,丁希悦觉得舒爽而惬意,前面的男孩却以手握拳,放在嘴边咳了两声。
丁希悦又偷偷笑了。
那一刻,她脑海中生动地浮现一个成语——弱不禁风。
这是丁希悦对简狄的第一印象。
少年似乎感应到了她的小动作,忽然回头对上她的眼睛。
丁希悦毫不闪躲地对他漏出笑容。正好,就像肖像权的问题跟人家打个招呼。尽管她画得相当写意,只有寥寥几笔轮廓。
她站起身来,颇有气势地迈下台阶向他奔去。
少年见状,皱起眉头比她速度更快地跑了,那眼神好似她是什么避犹不及的猛兽。
丁希悦刹住脚步,感到不解,我长得很可怕吗?她眯眼凝视他的背影,想,有本事你别在学校碰见我!
第二天,在新的班级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后,丁希悦沉默了。
当老师分配完新学期的座位后,丁希悦瞥一眼身旁神色僵硬、一动不动的少年,更沉默了。
2.
“小温,你觉不觉得......我的同桌怕我?"
温荞目不转睛地盯着《必备古诗文72篇》,随口应道:“你说简狄?他那是对什么都爱答不理。”
丁希悦瞧见前方同样捧着本书的简狄,阴阳怪气地对好友说:“你俩倒是半斤八两,绝配得很!”
此刻是上午第二节课的课间,全校学生正集合去操场跑步。
“这次月考我一定要超过他。”温荞头也没抬,语调势在必得。
温荞和丁希悦高一就在同一个班,温荞从没掉过年级前五,当时隔壁班的简狄也在“第一梯队”里,几个尖子生你追我赶。分科后,简狄和文荞双双进入了文科重点班。
而丁希悦是卡末位进来的,平时成绩也不算差,但她不理解两位学霸的脑回路。
学习嘛,真的差这几分钟?
她更喜欢抓住难得的机会,用湛蓝的天空洗洗眼睛。
站队时,丁希悦被分到简狄前面。不过他专注得很,都没拿正眼看过她。
两圈八百米也不算多,结果一圈后,丁希悦海没什么反应,就听到身后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
他忍不住担忧地向后望了一眼,这个简狄,可别体力不支倒在她身上啊!
好在两圈很快结束。但校领导对今天普遍松散的纪律很不满意,通知各班体育委员上前集合。
他们班还没选班委。班主任在寥寥几个男生中扫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个头偏高的简狄身上。
“简狄,你先暂时当体委。”
正努力平复气息的少年想也不想就拒绝:”老师,我不想当。“
他清澈笃定的声音在丁希悦耳边想起,裹挟着一丝他的呼吸。丁希悦左耳不知为何激灵了一下。
班主任失了面子,神色不豫。正欲再问其他男孩时,旁边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
“老师,我想当。”
班主任视线一转,只见一细瘦女孩胳膊举得老高,目光跃跃欲试。班主任顾不得多想,赶紧让她前去集合。
丁希悦跑出队伍,短短的马尾辫在阳光下晃动。她跑步时姿态轻盈,游刃有余,像还收敛着用不完的能量。
不一会儿,体育委员们齐齐整整站在操场中央。
唯一的女生昂首站在清一色的男生中间,气场却丝毫不输给男生,整个人明朗而挺拔。
像一排小树间生长出一朵笔直向上的太阳花,吸饱了雨露和光芒,格外漂亮而有生命力。
人群中,间狄不动声色地抬眸,第一次认真望向那个女孩。
几天后的一个大课间,温狄趁着简狄不在,坐在他的位子上和丁希悦聊天。
两人从同学糗事聊到明星八卦。温荞看着面前井然有序的课桌,问她:“小丁,和他做同桌感觉怎么样?”
丁希悦,实话实说:“没什么感觉,他挺无聊的。”
她和简狄不仅没有交流,甚至连袖子都没碰到过一起。
温荞靠过去小声说:“你帮我注意一下,他平时学哪科花的时间多。”
“我看他啊,应该在体育上多花点时间。”丁希悦现在是名正言顺的体委,每次课间操最操心的人中就有简狄。
“他体质太差了,得多锻炼锻炼。”丁希悦一本正经地说。
在她们身后,来回踱步好几圈,不知如何赶走占座者的简狄停下脚步,凉凉道了声:“是吗?”
两人双双回头,看到面色沉静但隐忍不悦的男孩。
他直直望进丁希悦的眼睛里,声音冷淡而清亮。
“我无聊不无聊,体质好不好,就不劳体委多管闲事了。”
3.
不久后,第一次摸底考试成绩出炉。
分开赛道后竞争者少了,温荞以高出简狄一分的微弱差距,荣获荣获文科榜年级第一。
日夜苦读的问荞扬眉吐气,专门找好友分享喜悦顺便挫挫对手锐气。然而,简狄对她的到来无动于衷,自顾自地看着课外书。
温荞觉得没意思,这时她发现好友随意扔在桌子上的文综卷子。
“我的天,你历史怎么又不及格?”
“这次题难。”丁希悦本人的心态倒是很好。说起来,她数学和英语常年保持在一百三十分以上,偏偏历史差得厉害。
温荞扫一眼简狄,想起什么道:”他历史满分,你多请,教他呗。“
丁希悦和简狄同时顿了顿。
温荞用三根手指掩住了嘴。糟糕!暴露自己偷偷分析简狄的成绩了!她讪讪一笑,转身溜回自己的座位上。
这边,同桌的两人依旧沉默。
简狄看温荞走了,才翻出考卷复盘错题。有一道立体几何问题他犯了低级错误,不想被某些大惊小怪的人看到。
他用笔圈出错题,力透纸背,暗自反省,眉眼都染上肃穆。
这时,余光有什么色彩艳丽的东西缓缓移动过来。他心中一跳,仔细看发现是一袋毛毛虫软糖。
再往上瞧,丁希悦正满脸堆笑的看着他。简狄眉头微皱:“怎么了?”
“我请你吃糖,你给我看看文综卷子。”
简狄瞥了一眼歪歪扭扭的丑软糖,说:“我不吃。“
丁希悦发现他这个人拒绝起来特别果决,显得不近人情,但又确实高效。
她正想着用什么更有吸引力的东西交换,简狄已经打开蓝色卷夹,抽出分门别类排好的试卷递给了她。
翻开试卷,她忍不住轻呼一声:“哇。”
他的卷面干净工整,即便有笔误也只是轻轻画一道,从容不迫地继续写。论述题清晰简洁有逻辑,还都能答在点上,像套圈全中一样不可思议。
“你套圈一定很准吧?”她声音中透着赞许。
简狄看她一眼,感觉莫名其妙。
丁希悦对照着看了一遍历史题部分,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但还是有些题不理解。
“这道,说实话我觉得A、B、C都像对的,你为什么能选出正确的那个?”
他扫了一眼题,似是对她的想法感到不解:“怎么会都对呢?除了正确答案,其他都是明显的混淆概念。”
丁希悦一脸迷茫。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过来些,笔尖轻点在那道题上。
“题干背景是,A选项源于东汉,B选项儒学地位的确立也是汉代,C选项科举制度兴起是在唐朝。答案不是一目了然吗?”
丁希悦怀疑地看着他:“一目了然吗?”
他看了一眼卷子上那些犹犹豫豫的答案,说:“你对历史的时间线很模糊,所以会被选项欺骗。或者你知道基本的大事件,但并不理解深层次的意义。”
“我不理解是因为书上也只说了几句。”丁希悦为自己解释,她随手翻开书本,“比如这里,他只说了曾国藩镇压太平天国运动。难道你知道他是怎么胜利的吗?”
她明显是想抬杠,谁知简狄看着她,直接回答:“挖沟胜的。”
“啊?”
她眼里闪烁着惊讶和好奇,让他不由得调动起自己的知识库,他边思考边解释:“大部分人对曾国藩的印象是老谋深算,但他能够战胜起义军,打的其实是”笨仗“......"
简狄略作停顿,丁希悦正厅得认真,很自然地催促他:“所以挖沟是什么意思?”
简狄握着笔的手在草稿纸上画了一个一个圈:“曾国藩领导湘军攻天京时,除了挖壕沟围困城池,还从外围又挖一道圈住自己,用来抵抗敌方援军,活生生把一支军队变成了“基建队”。这也是他作战的风格,没有奇谋,但每一步都牢靠扎实......"
简狄停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的语调逐渐激昂,甚至讲得意犹未尽。
“然后呢?”丁希悦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呃......你还想听?”
“想啊,很有趣,我想听你讲。”
她的眼睛像暖暖的火苗,悄悄引燃他的脸庞。
他其实有些开心。一个人读书时私藏的感悟,原来在分享给想听的人时,会加倍喜悦。
简狄移开目光,声音里掺上一丝兴奋,却依然柔软:“你知道吗,曾国藩组建湘军时,完全是”赤地立新“......"
4.
丁希悦发现,寡言少语的简狄简直像一本历史百科全书。
三年学完中国史河世界史,课本里的知识当然笼统,连老师也只能挑重点讲,他却知道很多旁枝的细节。
她感受到他侃侃而谈,旁征博引的背后,是许多个“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的夜晚,孤独且浪漫。
丁希悦对他的印象完全改观,也不再幼稚地跟他比高冷,有任何想不通的问题都第一时间请教简狄。
临近月底,学校要举办秋季运动会,作为体委的丁希悦变得十分忙碌。尖子班报名运动会本来就不积极,丁希悦牺牲自己的课间,一对一动员同学参加。
许是她实在太热情太能说了,居然真有一大半同学报了名。
丁希悦最后一个来找简狄,她认为难啃的骨头都要放到最后。
彼时是傍晚,简狄吃过晚饭后会去看台上看书,那是他的习惯。
丁希悦悄悄凑合过他背后绕过去,自上方一把将书抽走。
“快问快答时间!”
简狄惊讶地仰头望向丁喜悦。
“茄子和土豆选哪个?”
“土豆......"简狄默默想,他一般可不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
“铅球和跳远选哪个?”
“铅球。”
二人一高一低对望间,丁希悦狡猾一笑,赶紧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名表,开心道:“那我填上你喽?”
简狄没有拒绝,也没有阻止,只是冷静道:“先说好,我从来没有扔过铅球,可能会垫底。”
“垫底又怎么样?”丁希悦利落地写好名字,扬眉看向他,“运动的过程本身就很有趣,你不要天天和你的书、你的课桌绑在一起了。”
简狄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这时,丁希悦抽出他用来当书签的错题卡:“这题你都反省八百遍了,我没收了。”
她调下两级台阶,回头对他爽朗一笑。
“你只是比我稍微聪明点的普通人,装什么样样完美啊?”她说完脚步请快点地跑了,下台阶时手臂张开,想在迎着风飞翔。
他的目光追随她洒脱自在的背影,直到眼前只剩下一片瑰丽的云霞。
丁希悦根据每个人的情况给他们推荐合适的项目,自己把没人愿意选的女子跨栏、长跑、接力赛等——包揽。
她奔头组了个训练小队,下了晚自习领着“运动员”去操场练体能。她还找体育老师研究了所有比赛的规则和诀窍,转头再认真地教给同学。
高二(2)班在丁希悦的带动下兴起了一股运动风潮,课间的教室比以前空了好多。
简狄也会跟在大部队后面尽力跑。除此之外,他还主动借了一个铅球,晚上回去看视频学习要领,再早起半个小时去操场练习。
因为出生时早产,家里人从小对简狄格外保护。他也渐渐与所有体育运动绝缘。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报名运动会,虽然嘴上说着垫底,但一贯的好胜心让他憋着一股劲,像证明给丁希悦看,他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弱
几天后,秋季运动会正式拉开帷幕。
丁希悦是全班最忙碌的那一个。
简狄在看台上,看到丁希悦令人惊讶地拿到女子跨栏第二名的成绩,又跑去操场中央给跳高队员助威,还拿着相机到处拍,一个人像陀螺般转过来转过去。
他不时抬头看她在哪,习题都做不上心,索性拿了两瓶矿泉水起身去找她。路过各种赛场时,他心中感觉有些差异。
曾经运动会在他眼里,可都不及两道数学题有趣,自己现在居然要参赛。
与铅球比赛同时开场的是男子四百米接力赛,但丁希悦念着同桌情谊,光明正的偏心,喊他名字加油的次数最多。
简地回头看她一眼,转身专注拖着球,用尽力气投掷出去。
他耐力不好,不擅长跑步,但并不意味着力气小,何况铅球很重一瞬间的爆发力。
许是精神力量加成,他第一次就投出十一米的成绩。丁希悦先是震惊,很快为他欢呼起来。
简狄第一个看向丁希悦,她在阳光下笑得格外灿烂,他耳边的喧嚣莫名静了下去。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不拒绝报名,不再排斥运动的原因——
他喜欢她看向他时,眼里那小小的、明亮的光。
运动会结束后的第一次班会,丁希悦给大家准备了一个惊喜。
那是她熬夜剪的视频。
里面记录着每一位参赛同学的瞬间,太过拼命造成的狰狞表情引得同学阵阵大笑。但笑过后他们发现,还有运动员到达终点后,被同学热心包围的画面。
还有没能参加比赛的同学在膝头奋笔疾书写通讯稿的样子。
还有所有人站起来大声加油、呐喊、庆贺的样子......
每张照片都十分生动,带着青春本身的鲜活和灿烂。
视频结束后,丁希悦站在讲台上说:“虽然我们班最后只拿了精神文明奖......"
全班哄堂大笑。
“但是,我帮大家记住你们十七岁最努力的样子啦。”
掌声雷动。
简狄鼓掌慢了两拍,他的目光无法从她脸上移开。他心头上有种陌生的、温热的、涩涩的感觉,像是被她感动,又像是,心脏为她而重重跳动。
5.
据说在原始人的时代,下雨天没法觅食,祖先便会安心躲在洞穴里睡觉。白噪声的催眠功效,就这样刻进了人类的基因里。
丁希悦望着窗外连绵的细雨,胡思乱想着打了个哈欠。
第四节课是数学课,雨水的簌簌生与粉笔擦过黑板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格外让人困顿。
老师出了一道难题,全班无人会做,除了简狄。他已经快写满半个黑板了,但计算才进行一半。
老师长在讲台下方看得很认真,时不时推推眼镜点点头。
丁希悦对密密匝匝的雨失了兴趣,转而看向黑板上的简狄。
她坐的位置正好能看到他专注的侧脸。天气冷了,他在校服里加了件灰色卫衣,帽子翻在外面,头顶几綹不服贴的黑发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和他严肃的脸形成对比,还有点可爱。
阴天令教室里有些暗沉,唯独他发着光似得。
不知不觉,丁希悦的笔尖动了起来。等他回过神来时,课本上已经已经出现一幅素描的少年侧影。
“好!我们来看看!”数学老师一声吆喝,惊飞了教室里的瞌睡虫。叫简狄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走下讲台
丁希悦下意识用手挡住课本。
既然是惊喜,当然不能被他看见。
大课间,丁希悦和温荞去看台上吹风。
温荞撇了眼好友用铅笔勾勒出的男生的轮廓,很快认出了那个卫衣帽子。
“你画他干吗?”
丁希悦抿抿唇:生日礼物嘛。你过生日我也不给你画了。“
“哦,看来你俩关系好了很多。”
“是啊,我们现在是朋友了。”丁希悦弯起嘴角,低头反复描绘他头发的细节。
丁希悦朗然大笑,抱着她蹭:“第一当然是小温了!”
雨后降温,不及时填衣还爱吹风的丁希悦感冒了。
两天后就是期中考试,老师在班里讲解着这次考试的重要性。期中加期末的成绩,决定着下学期文科实验班的人员变动——退步的离开,进步的顶进来。
简狄看着病恹恹的丁悦希,忍不住替她担忧。
“你要不要请假回家?"
"不要。“丁希悦从臂弯里抬起头,哑着嗓子对他嬉笑,”好同桌,一会儿打水帮我接杯热水呗?“
简狄安静了两秒,说:“已经接了。”
丁希悦江目光移向桌角,本来懒散的语气掺上一丝不自然:“哦......那谢谢你。“
考试这天,简狄再进考场前还担心丁希悦的状态。
第一门是语文。等他一气呵成写完作文,返回头来检查时,他暗自想这个难度丁希悦应该没问题吧......
该检查古诗词默写了......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
丁希悦?
简狄惊悚地盯着那三个字,倒吸一口气的声音在考场里格外响亮。
监考老师向他投来绅士的目光,简狄忙用手挡住那片字,然后故作镇定地低下头,一笔划掉错误,在后面补上正确的“明月楼”三个字。
但还是太明显了。现在换答题纸眷抄也来不及了,简狄僵着脸,一笔一笔将那三个字反复涂抹成一块黑漆漆的长方形。
黑色的印印迹刻在干净的卷面上,像是少年都不太懂的欲盖弥彰的心意。
周一,病好的丁希悦生龙活虎地来到教室,发现正在下发期中考试的卷子。
发到语文时,简狄的手已经够快了,但还是被丁希悦一把按住。
“咦,这是什么?简狄,你居然在答题纸上画方块!”
见狄青着脸一把抽过来,说:“写错了。”
丁希悦凑过去坏笑:“你写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她的脸近在咫尺,简狄几乎从脸红到脖子。这时,班长远远喊了一嗓子,顺势顺势解了他的尴尬。
“简狄,班主任找你!”
简狄如释重负地起身。
办公室里,班主任脸色严肃,对简狄说:“这次你有退步了两名。”
他还没反应过来,老师接着说:丁希悦退步了十多名。“
简狄愣在原地。
“你们是同桌,你觉得她为什么退步这么多?“
简狄扫过成绩单,看到丁希悦历史成绩是进步了的,居然不合时宜地偷偷笑了笑。
“可能是感冒吧。”
“嗯。”班主任轻描淡写地点点头,翻开面前的一本习题册,拿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硬卡纸,“这是在她练习册里发现的。”
简狄看过去,那是一幅水彩小画——短发少年侧立在黑板前写题,轮廓、衣着的细节栩栩如生,赫然就是自己!
"你告诉老师,你们坐在一起,是不是互相影响对方了?"
简狄无言以对。他想起自己考试时的心不在焉,想起那由心至笔尖的三个字。
“老师,”他舒了口气,终于抬起头来,“我可能确实被她影响了。”
6.
温荞风风火火闯进班里,一把将丁希悦拽了出去。
“你还给他画画,你还把他当朋友!他居然跟老师说你影响他学习!”温荞义愤填膺,“没想到他是这种告状的小人!”
温荞气得口不择言,她去办公室给别的老师送东西,刚好听到简狄的那句话。
“什么啊?”丁希悦还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一会你就知道了。”
果然,上课后,班主任第一件事就是给简狄和丁希悦换了座位。
丁希悦转头看向简狄。他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刚刚下发的练习册里,丁希悦看到那张找了好久的小画,两下撕了扔进笔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抱着书走向新座位。
丁希悦再也没和简狄说过一句话,简狄却时时刻刻发现自己被她改变的细节。
比如,跑操时他的气息稳了很多;比如他不在特别纠结错题;比如他会学着她的样子,仰头凝望蓝天.....
听闻老师后来也找丁希悦谈话了,她的名次很危险,极大可能掉出重点班。但丁希悦还是那副随心所欲的样子。
简狄倒希望她紧张起来。他计划着今天晚饭时找她谈谈,解开误会。
丁希悦确实对简狄的行为耿耿于怀。
她觉得这个世界挺奇怪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竟比不上所谓的成绩。
况且她不在乎留不留下,她的父母从来没有逼迫她优秀,她更喜欢体会并记住生活的每一瞬间。
所以她还是我行我素,学累了就画画,或者掏出手机,通过摄像头看看家里的三只猫放松。
今天她感觉猫咪的状态不对劲。放大视频,她发现自动喂食器似乎坏了!倒回去看之前的录像,一直也没有猫粮出来。
也就是说,小猫可能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丁希悦在心头埋怨着不靠谱的老妈,准备趁着学校一个小时的晚饭时间,以“生死时速”回家喂猫!
六点,下课铃声响起,简狄正鼓起勇气准备约丁希悦,谁知道她速度更快,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了教室。
"等一下!“他喊了一声,但丁希悦恍若未知。
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简狄只好追了上去,托她的福,他现在跑步长进很多。
校门口,丁希悦正要钻进一辆停靠在路边的黑出租车。
附中位置偏远,正常的出租车很难打到。老师曾命令学生乱打车,但丁希悦今天实在着急。
简狄看见她孤身上了车,在她关门的一瞬间毫不犹豫地跟着坐了进去。
丁希悦对简狄的出现十分惊讶。简狄喘着气问:“你要去干吗?”
“我回家喂个猫,你跟来干什么?”
简狄沉默地扫了眼前方的司机大叔,说:”跟你喂猫。“
车子开动了,丁希悦也懒得再把他赶下车。
两个人就这样到了丁希悦家。
她家在市中心的高档小区,屋内装修是美式田园风,处处优雅且精致,只不过家里空无一人。
“喂食器坏了,我妈又去旅游了,只能我回来喂。”
“你爸呢?”简狄无意间问。
“他俩早就分开了啊。”丁希悦轻描淡写地回答,“我跟我妈住。”
“不好意思。”
“你不用那副表情,他俩抢着疼我都来不及,只不过我爸不常在本地。”她洒脱一笑。
丁希悦倒好足够三天的猫粮,又开了几个猫罐头,蹲下来爱怜地挨个抚摸三只猫。
简狄提醒她:“该走了,不然晚自习该迟到了。”
两人打车回学校的路上,正赶上高峰,车辆行驶缓慢。
简狄一遍一遍看着手表,眉头不自觉染上焦虑:“一直这个速度,错过晚自习怎么办?”
趴在车边边看风景的丁希悦说:“但你没有错过今天的落日呀。”
简狄怔了怔,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橙红色的夕阳。被她的悠然感染,简狄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你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丁希悦问。
“我想说......下次考试,你要加油。我也会加油,我们别再退步了。”
他郑重的表情让她有点想笑,她故意逗他:”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的学习?“
短暂安静过后,简狄对上她的眼睛,目光真诚:”因为我不想让你离开这个班。“
丁希悦望着她毫不躲闪的双眸,感觉心脏怦怦跳得很快。
“还有,老师问我要不要换坐位时,我说了不换。”少年坚定地看着她。
丁希悦扭过头,却止不住笑起来。
出租车停在了学校门口,两人刚下车,丁希悦就拉着他狂奔起来。
“喂!”他都顾不上害羞,已经气喘吁吁,“你不是......不在乎迟到吗?”
她转头对他桀然一笑:“可是某个强迫症笨蛋在乎啊!”
7.
又一年新学期。
丁希悦照例提前一天来到学校,也照例在吃完晚饭后去操场遛弯。
她远远望见看台上的少年,脚步欢快地跑了过去:“呦,这不是我的同班同学吗?”
简狄手里难得没抱着书,她几步跳上去坐在他身边。
“一直都忘了问,第一次见面时你跑掉了,你是怕我吗?”
简狄侧头掩去嘴边的笑意,慢慢回忆。
“高一时,我们其实在一层楼......"
那天丁希悦他们组值日,负责在教室门口拖地的是一个柔弱的姑娘,隔壁班的男孩老来捣乱,每次她刚拖完就踩上几个大脚印子。
女孩气哭了,丁希悦冲出去打抱不平。谁知捣乱男孩早就闻风跑了,她和正巧路过的简狄迎头碰上。他不知情况,脚刚落下,丁希悦就对着他怒气冲冲地大吼:”给我靠边!再敢踩一步,我让你尝尝拖布是什么味道!“
永远和人以礼相待的简狄哪见过这阵仗,惊慌失措地转头就跑,后面好长一段时间都绕开他们班走。
于是乎,在看台上见丁希悦冲过来时,简狄的第一反应当然是逃走了。
“哈哈哈哈!”得知原委的丁希悦大笑,“原来是这样!”
"那......“丁希悦转头看他,眸子亮亮的,”你现在还怕我吗?“
简狄看着远方,轻轻笑了:“不是怕好吗?”
是你明媚张扬、善良侠义、热爱生活的样子,让我自愧弗如。
丁希悦掏出小画本,撕下以前为他画的“霞光合照”。
“拿了你的错题卡,一直都想还给你一张书签。好在,我还有库存。”
简狄接过来看了一会儿,转头问她:”那时你自告奋勇当体委,是真的想当,还是......为我解围?“
丁希悦站起身来,耳郭不知何时染上浅浅的红色。她跳下看台对他明朗一笑。
“你猜!"
8.
老师,我可能确实被她影响了。
但......我喜欢她对我的影响。她让我注意到了抬头便能看见的风景,让我发现参加比赛原来那么有趣,让我感受到了同学之间的温暖。
我不想换座位,我也不敢保证下次考试一定不退步。
成绩与排名在我心里,已经不是第一位了。但我一定会认真学习,因为探索世界,获得知识对我来说永远不够。
我更想花时间感受我正经历的每时每刻,记住我想记住的瞬间,记住我想记住的人。
像丁希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