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会下雪的,等来的却是雨。那么多次期待都落空,我竟然笃定天气会是靠谱的,相比于我见过的人生。要落不落,要停不停的雨,姑父下葬的那天,阴恻恻的天,飘的就是这种雨。
姑父躺在棺材里,我去拉他的手,可棺木的高度不适合小孩去牵手,我没拉起他的手,拉掉了袖口的灰纽扣。我站在原地,姑父没来拉我的手,他变得很沉很沉,砸在棺底"嘭"的一声,那么响,他是很爱安静的人。他再也不会朝我伸手了,他现在是个死人。
我从屋子里走出去,但我没法穿过院子走出去,因为到处在下雨。老房子的屋檐很窄,我走到离门最远的台阶坐下,雨就在我旁边落下,有时落到我肩膀上、脚趾上。雨很小,像一小粒一小粒的霜,雨很小,可它让我出不去。
张开紧握的手,硬硬的纽扣是轻轻的。孔里穿着一截崩断的线。我把线扯出来,吹到雨里。
姑父很会画画。去捉鸟,某天怎么也捉不到,我闹得厉害,姑父就挑了根树枝,在地上画鸟。他画得很逼真,直到现在,我也没见过能画得像姑父那样好的人。
后来我也画过,姑父没空陪我玩,我一个人在山里的时候。我当然认识鸟,画的时候才发现我一点也不熟悉鸟。我记不清最常捉的鸟头顶的羽毛是朝前还是朝左,花纹是圆的还是方的,打颤的线条更是扭曲,歪歪的不成样子。
在家里,我总是睡不着,我保持一动不动,只有呼吸的声音,到后半夜,就能听到爸妈在隔壁房说话。说的话绕不开今天花了多少,明天要做什么。偶尔会说些别的事,比如谁家的八卦,比如亲戚的旧事。说到亲戚,我希望他们说姑父的事。说到姑父的事,我希望他们能多说点。
姑父小时候在隔壁东曲村,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的,老郭照顾得多,村里都把姑父算是他的小孩。
有个镇上的人来村里教了会儿书,那老师快回去时说姑父画画的好苗子,该去镇上拜师。当年这片都穷,有点力气都下田干活去了,勉强不饿死,哪里供得起去镇上学画,可姑父后来还是去了。
我从别人那偷听到的姑父的事,姑父他从来不会告诉我。我问他他也会讲,可他讲的不是别人会说的事。我问他镇上怎么样,他说镇上有好吃的,好玩的,问他在镇上做什么,他说到处逛,说是媒人介绍的,都挺合适,不说和姑姑第一次相遇是在镇上,不说他去镇上是为了画画,又是为什么没留在那。
他就是在那里,和当年去镇上卖菜的姑姑好上的。
我见到的姑父很安静,但他以前不是这样。
姑父拜了镇子里最好的画家为师。他抽烟喝酒,喝醉倒在画室,烟头引燃了画纸,人没事,画室烧了大半,被赶回去了。
离奇的是,那一天老房子外出现了突然的火光,姑姑受惊,当夜滑了胎。从第二天的太阳升起,到那天的黑暗笼罩,村里再没人见到过姑父吸烟。
戒烟的六个月后,我出生了。而姑姑之后再没怀过。知道这件事的我愿把它当作姑父对我好的缘由,会比某些猜想不透的曲折更不让我心痛。
老郭酗酒,欠下一大笔债。
那阵子,老郭常常大半夜找姑父喝酒。醉醺醺地扯到当年是怎样把姑父拉扯大,又是如何凑出钱供姑父学画。最后痛骂这世道,找姑父借钱,姑父只是一碗接一碗地喝酒,把醉得不省人事的老郭送回家去。村里人心里清楚,姑父在镇上买房,已经挑好了,钱也供上了,保不准哪天就搬出去。
我缠着姑父,要他上次给我的麦米糖。姑父拗不过,去了。
姑父前脚刚走,爸妈后脚来找我了,抛下一句东西收拾好了没,这是马上离开老房子的意思,而且笃定我不会有别的意思。每次听到他们毫无波动的语气,处置一件杂物般操纵我的去向,有股隐秘的恨意在我心里翻涌。我还没等到姑父回来,爸妈就把我带回家了。
后来的事,我是在葬礼上听说的。老郭那晚喝多酒上了头,去运货,路上看到姑父一个人,撞上去。
我走进雨里。雨水淋湿了我的头发。
前额一阵明晰的凉意,久久不去。我伸手去碰,指腹触到一团粘腻。
那是块融化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