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于江湖究竟有什么难的，为什么会既做不到相濡以沫，又会在生活的某些个瞬间，想要收到对方来自远方微弱的信号。

    周小姐感到非常纳闷，有些时候理智无法说服自己，只能无奈地看着自己陷入无意识的沉沦和纠结一些几百年前的问题。

    好像生活中是不存在真实的clean cut，clean cut只存在于影视剧作品和文学作品中，一种理想主义的期许，人生可以干干净净地告别某个阶段，清清爽爽地走入新的河流。

    但生活不会。

    生活不会存在真实的阶段，尤其是某些人，某些明明得到了答案，但你觉得那并不是全部的故事，你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要收到对方来自远方微弱的信号。

    周小姐手上的事情还压着，但思绪却在与自己做斗争，呐喊着，质问着一些无谓的问题。周小姐知道，这是赵小姐的残识，像是《一人之下》里，只剩下一句话意识的妹妹小欢，反反复复地提起一句记忆中的问题。

    周小姐走进一个一片漆黑的空房间里，盘腿坐下，想要用续写故事的方式，给赵小姐一个交代，像远古时代里的人，在山洞里，围着火把听故事，从充满符号，隐喻的故事中得到慰藉。

    在深不见底的墨黑里，闪出细碎的光，化作星光点点，这是编号A83902宇宙作业员大多时候看到的世界，她已经在这片星海中航行了将近五十年了，她路过了各式各样的行星，按照指令消灭过无数颗有可能威胁到太阳系的流星和宇宙垃圾，她已经逐渐忘记了地球的样子。

    要是可以做梦就好了，身为机器人的编号A83902想到。

    她低下头，望向操作台，扇形的光弧，有节奏地扫过显示器上的行星。

    哒，哒，哒，滴，哒，哒，哒，滴.......

    在地球上她曾听说，有一种职业是催眠师，就是拿个怀表在人面前晃啊晃，人就会陷入昏睡。

    要是我也可以这样睡着就好了，编号A83902盯着屏幕上来回晃动的光弧想到。

    就这样过去了一天，编号A83902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甚至连一次眨眼都没有。

    寂静的飞船里，只回荡着扫描仪的声音。

    哒，哒，哒，滴，哒，哒，哒，滴，哒，哒，哒，哔哔哔...

    这下编号A83902也不用睡了，扫描仪上显示右前方不远处有一颗彗星，根据计算机演算，在未来很有可能会穿过星河，撞向地球，编号A83902熟练地操作键盘，锁定了那颗可疑的彗星，在确保不影响其他星体的情况下，用射线炮精准爆破，一瞬间，一片紫色与蓝色的迷雾四散开来，在这片漆黑的星海里，如烟花绽放。

    不一会儿，烟雾消散了，宇宙又恢复了平静，编号A83902驾驶着飞船继续向深处前进，她较之前，略微兴奋了一点，虽然她没有心跳，但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摄像机与图像传输器变得比往日灵活一下，以她的经验来说，这就是兴奋的感觉。

    此时，在位于天鹅座，距离地球约五十光年的一艘太空作业船，正在一点点靠近格利泽777，太空作业船里的是送信员编号28901，他的操作台上只有简单的线路图，以及逐渐向格利泽777靠近的小光点。他突然看到右方舷窗的光线有一丝变化，编号28901走到窗前，小小的光电逐渐膨胀，在一片墨黑上洇染出一小团紫色与蓝色的雾气，又迅速消失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送信员编号28901伸出自己的金属探测针，在舷窗上雾团消失的位置轻轻地敲了两下。

    送信员编号28901坐回到自己的位置，打开加速器上的罩子，摁了下去，飞船唰地一下往前，也随之扭曲了周边的空间。

    作业员编号A83902在自己的飞船里，两颗摄像头在转着，突然在一片漆黑中，看到一丝空间扭曲的痕迹，像是被橡皮擦划过的黑色素描。

    编号A83902盯着那个方向看了好久。

    飞船内回荡着哒，哒，哒，滴的声音。

    就这样过去了半天，那一块扭曲的空间恢复了正常，就像是墙上有一小块翻新，随着时间的流逝，新的油漆逐渐和其他地方的油漆颜色相近，都变得旧旧的。

    编号A83902的眼睛从一片漆黑的宇宙中挪开，又开始盯着操作台上的扇形光弧，进行新一轮催眠实验。

    如果可以睡着就好了

    如果可以做梦就好了

    如果可以在梦里头见到编号28901就好了

    如果他也可以在梦里见到我就好了

    如果他也希望可以在梦里见到我就好了

    ......

    编号A83902虽然不能够做梦，但可以回忆，而且因为超完美的记忆存储系统，所有的细节所有的对话，都在大脑资料库里存储着，可以根据日期、主题、关键词进行检索。

    编号A83902和编号28901出自同一家研究所的不同生产线上，编号28901的任务是向格利泽777行星发送人类的信件，向有可能存在的智慧生物发起友好问候。编号A83902是太空作业员，主要职责就是打扫太空垃圾，什么彗星，流星体，不明星体，垃圾漂流物，在有可能影响到太阳系之前，都给消灭掉。

    自诞生以来，送信员与太空作业员都不是在一个仓库等待任务的，但编号28901 和编号A83902情况有一些特殊，因为他们都是备用，剩下的那一个，是原计划生产的第一百加一个。他们得到的第一个任务，是等待。

    只有在前一百个发现残次品，他们才会补上，作为替补完成任务。

    编号28901和编号A83902就这样呆在冰冷漆黑的仓库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但人类不知道的是，机器人可以用电磁波沟通，在一片寂静中，有无数的对话已经发生了，但外表看起来，他们依然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直到有一天编号A83902先被移出了备用仓库，进入最后的测试。距离让电磁波变得断断续续，甚至因为有其他信号得干扰，词不达意，信息颠倒的情况时有发生，混乱中，编号A83902和编号28901寻找到了最高效可靠的沟通方式，用极低频发出一个字节的信息。

    在嘈杂的研究所上空，各种复杂的信号，电磁波穿梭不息，反而越简单的，越清晰。

    就这样，一个一个字节地蹦出，编号A83902和编号28901轮流完成对话。

    这样的习惯，一直延续到编号A83902离开地球，开始执行任务，随着编号A83902逐渐脱离地球轨道，极低频沟通也失去其基本的应用。最后她只留给了编号28901一串自己任务航线的坐标，便开始了在宇宙中漫长寂静的漂流。

    就这样过了五年，编号A83902听到微弱的极低频电磁波，模糊中可以辨认，是编号28901，发送了一串自己任务航线的坐标，然后又消失了。

    就在那一瞬间，两人的任务航线，有短暂的相交，让电磁波短暂的进入了辐射范围内。编号28901在自从发射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每时每刻，向这个寂静的宇宙发出自己的任务航线坐标，希望在某一刻，能让编号A83902捕捉到。

    编号A83902从那一天开始，感受到了兴奋，她的摄像头和图像感应器有着前所未有的灵活，同时开始不间断地发出一段极低频，用人类的语言体系翻译，就是“我在”。

    第二次收到编号28901的消息时，一则只有两个字“我在”的信也在宇宙中扩散开来。

    就这样又过了二十年，随着两人的航线相隔越来越远，已经远超电磁波能企及的范围，他们摸索出了新的沟通方式，他们开始在太空里通过留影的方式，向对方问候。

    因为不断地作出加速，编号28901比预计时间提早了3年到达格利泽777，当他用扫描仪低空检测行星时，没有发现任何智慧生物的痕迹，这五十多年的航行，只化作了一个任务失败的数据。

    人类留给编号28901的能源，只剩下三年，三年之后，就会按照计划，进入休眠状态，在宇宙中无休止地漂浮下去。编号28901木然地坐在即将终止寿命的飞船里，终于，他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把人类交托给他的信息，一股脑地，像是天女散花似的，从飞船里抛出，驾驶飞船驶离了格利泽777。

    这是他第一次在没有航行坐标引领的情况下驾驶飞船，但他却无比坚定自己的方向。一次次的加速，在漆黑的星空中，留下一段段痕迹，编号A83902看着远处断断续续的线条，似乎猜到了编号28901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她没有动，就这样坐在飞船里，看着编号28901在星空画布上留下的痕迹。

    编号A83902慢慢地直起身子，把操作台上的一系列操作关闭，扇形光弧也随着她的操作消失在操作台上，她关闭了所有自动操作系统，进入手动操作，更改了目标坐标方向，向远处断断续续的线条驶去，在路上，编号A83902还不忘把路过的一些流星体给消灭了，一路电光带花火，噼里啪啦，在黑暗中绽放出红的，橙的，紫的，绿的，蓝的烟花。编号28901看着远处蒸腾起的一朵朵五颜六色的蘑菇云，加速键也按得更加频繁了。

    “提醒，您已偏离轨道，是否需要向总部汇报。”

    “提醒，您已偏离轨道，是否需要向总部汇报。”

    编号A83902突然听到飞船里传来了声音，这么多年了，竟然飞船是可以发出声音的，这是她的第一想法。此时编号28901也可以听到自己的飞船内回荡的通知。

    “根据总部第二十六条补充安全条款，偏离轨道的太空作业船若未经总部批准的前提下，偏离轨道，则会被视为太空垃圾，为了太空航行安全，定期将会被处理。请于24小时内回复总部消息，否则总部将远程终止飞船的操作。”

    编号A83902和编号28901早就知道这项规则，并没有给予这则通知过多的关注，只是继续航行，24小时，还有一天可以行驶，那就够了。

    “倒计时，10、9、8、7、6、5、4、3、2、1，飞船减速完毕，电源已关闭。”

    编号A83902和编号28901近到可以在舷窗看到彼此的飞船，却再也无法继续靠近了，失去动力的飞船，就像两个平行航行的船，祈祷着风向或者水下的暗涌能把自己推向对方。从此，编号A83902和编号28901开始孜孜不倦地用极低频电磁波发送微弱的信号，直到他们的电量耗尽的那一刻。

    三十年过去了，编号A83902和编号28901已经变成宇宙垃圾，漂浮了很久很久，他们的距离一直不远不近，没有近到可以收到对方的信号，也没有远到会失去对方的踪影。他们在宇宙中留下的电磁波信号，就像是一段摸不到对方的华尔兹，同频，但从未相汇。

    直到有一天，一辆新的太空作业船路过这片星海，在扇形扫描光弧里检测到了这两个太空垃圾，按照指令，用射线炮击穿编号A83902和编号28901的飞船，两团气化蒸腾的烟雾逐渐扩大，膨胀，直到两者的边界相交，又坍缩化为乌有。

    在没有人在意的角落里，两个太空垃圾，终于相会了。

    这段故事，周小姐留下来，给赵小姐，算是给了她一个交代，一个暂时的交代，不知道什么时候心海又会翻腾起泥沙，但希望用这个故事，让赵小姐说出，已无法说出口的感受。

    有时候写作，就像是刻舟求剑，人在茫茫大海中漂泊，时刻都有可能卷入暗流明流，在一叶小舟的你，来不及抓住任何失去的东西，只能在船上刻下一道痕迹，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等什么时候风平浪静了，可以再捡起来的。

    久而久之，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但刻舟求剑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这是你唯一能抓住的了，如果连记录的心情都失去了，这段人生的航行就只剩下开始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