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番道理大异儒家法统,听了不免一呆,想要分辨,却又无从说起。只好道:“那么稼轩居士大义凛然,《词品》上说他‘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或为至刚;李后主风流旖旎、委婉细腻,堪称至柔。”
那女子笑道:“公子心高志大,自然尽拣些有名人物来举例。这两个人,一个彷徨失意、一个破国沉沦,他们胸中都有极大的抱负,只不过力有不及、难以达到罢了。欲不从心,自然生些烦恼出来。只是一个悲壮、一个凄婉而已,面上看来虽是截然相反,道理却是一般的。公子若不信,你将秦汉晋唐所有抒怀遣兴的文章全都搬来,循着这句话的意思看去,就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一番话听得无语,默默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不错,人有欲念太多,就是烦恼之源,爱恨嗔痴皆是贪念。比方说爱一个人,总想着教她欢喜,她欢喜时自己也就开心,她伤心时也不免跟着难过。但若是她忽有一天不再喜爱自己了,那就痛楚难禁。岂非得到才是高兴,得不到就痛苦?她开心时自己也就再不欢喜,就因有了贪欲在里头,就不是真心的爱了。这也不过是私情之爱,那么辛弃疾、李后主等人便是对江山故土之爱,这也算是痴心欲念么?眷恋家国,又有甚么不对?人若无利欲之私,岂不成了行尸走肉?那么前人说‘无欲则刚’又如何解释?杜工部之刚也非无欲,易安之嗔痴亦为后世景仰……哎呀,我当真是愈来愈糊涂了!嗯,我本一介布衣,一己之私且不能破悟,又怎敢品评天下之人呢?”独自神思颠倒,口中念念有词,象是对她说话,又似自言自语。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公子是聪明人,道理尽能自悟。刚无恒法、柔无定势,原是一为二、二为一的意思,天地虽有阴阳,但断不可硬生生分开,阴弱自然阳强、阳尽自然阴生,这本是持衡互补、相生相容的道理。世上并无至刚、也无纯柔,刚柔有常无常,与阴阳的变化是一样的,人心亦复如是。公子晓得临局者迷、自生转机的道理,现下虽为情苦,心中尚有天下兴衰,岂不是刚柔兼得?如今意志低迷,他日江湖显达,莫不是阴尽阳生?这是法天自然之理,公子却想到别处去啦!佛门讲的贪嗔痴在佛家眼里如同洪水猛兽,在世人看来便是常情。公子万万别在这上头太用心思,一旦入了死结,再走不出来的。纵便是公子得了勘破红尘的定慧,也未必非得出家作了和尚才算是修行。”她说到最后,不禁展眉一笑,嘴角微微翘起,眼神里澄澈空灵,似有玄机。
仔细品味她的话,若有所悟,道:“姑娘此言,字字珠玑,开我胸中茅塞。虽然片刻之间不能尽数领悟,但必谨记于心,立为平生至道,旦夕铭证。”
那女子笑道:“随兴之言,不须当真,否则神思投入,反生执着。”话锋一转,又道:“唐宋名家诗词,天下闻名,至今有口皆碑,后人追思模仿,亦见仁见智。不过除了大雅鸿儒之外,另有宋人无名氏独创一体,他人既无名,词作亦少有人知。可是他传下这支小词,辞句虽无甚华美,仿如民间歌谣,却大俗胜雅、至柔回刚。字字情真意切,名叫《九张机》。”
一听到她说到“九张机”三个字,忙接口道:“不错,方才无意中听姑娘念过几句,确实古朴清新,虽不讲究遣词用韵,但自然天成,刚柔内敛,实为不可多得的上品。姑娘细细讲给我听罢。”
那女子微微笑道:“公子过奖了,那不过是小女子追慕前辈风范,且自比平生憾事,依样葫芦、杜撰临摹而已,哪敢与先贤并提?真正的《九张机》原作,收于《乐府雅辞》中,通篇九叠九叹,平仄韵色甚是灵活,自一张机起,只押平韵,且四支五微八齐十灰皆可通用。这九排叠叹,记述的是一名乡间织锦少女之事……”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两眼瞧着桃枝上一对彩蝶蹁跹,悠然神往。
正自听得入神,忙道:“那么请姑娘快讲这个故事给我听。”
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凝望着亭外的桃林,缓缓说道:“好,这个故事也很久没有人听过了……从前,在很远的乡下,有一个十分聪明美丽的女孩子。她住的地方,每到春天就开满了桃花。桃花很美,女孩子也美。她最喜欢在桃林里小溪边玩耍,弄得周身是水,束发的钗子也掉了,就折了一节杨梅枝别在头上。那副娇俏的模样,就连盛开的桃花、梨花也给比了下去……
女孩子家境不好,父母卧病在床,唯一的兄长也给官府征作兵役,远在他乡,不知是死是活。女孩子一个人养家糊口,她白天采桑、晚间织布,吃睡也少。可女孩子一天天长大,越长越是好看,越来越美,美的让人心疼……
那一年,正是春天,桃花又开了,开得满山都是粉白。女孩子清早在田里种桑,那天她换了一件新衣,跟桃花一样的颜色。风轻轻的,太阳暖暖的照着,到处都是花香……多美的春光!有这些陪伴,日子也不觉得苦闷。
女孩子喜欢美,歌也唱的好听。她家乡是苏州的,那儿的女孩儿都会唱歌,又精织锦,你没听过有名的苏绣么?女孩子一口吴侬软语,那歌声……唉,美得会要人命!就连花枝上的黄莺儿都给她的歌儿迷住了,不敢叫,又舍不得飞走……
女孩子长大了,也有了女孩儿家的心思。她心里喜欢上一个人,方当妙龄花季,哪个不是多情的?她的意中人是位年轻公子,人品相貌都好,说来也是缘份,就是那一天女孩子种桑唱歌的时候认识的。他们一见钟情,订下了终身。可那时候,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私订终身为世俗礼法不容,女孩子虽然喜欢那个男孩子,却不敢让人知道,更不能告诉爹爹妈妈。女孩儿家怕羞,自然说不出口的。他们只能趁人不备,匆匆见上一面,回到家里,女孩子满怀心事,饭也吃不下、布也织不成,只想着她的心上人,一天天瘦下去。你说她是不是很傻?这么做值是不值?”
“两情相悦,本属人之常情,原本无可厚非。只是我不明白,他两人既然彼此倾心,那位公子为甚么不娶她?”
“你有所不知,这位公子的尊翁,原是当朝元丰八年新科进士,授秘书省校书郎,历任杭州刺史、河西节度。在苏杭为官之时,兴修水利、体恤百姓,颇受民众爱戴。后来因忤犯朝中权臣,蒙不白之冤,被贬了官职,退隐田园,家道从此中落。老先生四十岁上方得此子,视为掌上明珠。他家本是世代书香,老先生一心望子成龙,重振门楣。这位公子饱读诗书,亦立志闻达,不愿一辈子遁迹乡野,过小百姓的平淡日子。那年朝廷开科取仕,他苦读十年,焉有不去之理?只可怜与那女孩子相恋不足一月,便要远离,两人海誓山盟,自然依依不舍。
那位公子发愿取得功名之后,衣锦还乡,再与她结成连理。女孩子信以为真,满腹柔肠、深情蜜意,都寄托在他身上。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只说功名富贵害人不浅,若他二人就此结为夫妻,男耕女织、快活一世,岂不强似重袍赘带、站站兢兢,做甚么劳什子的官么?”
“古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做官,兼济苍生,象那位老先生一样造福百姓,这是莫大的功德,也没甚么不好。姑娘这么说,在下倒不解了。那后来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