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你们男人家,都是一副老夫子的道貌,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说甚么兼济苍生,天下事自有天下人作主,世人苦难实多,你一人兼济得来么?人人都说治国平天下,却置亲人情爱于何地?将为他魂牵肠断之人抛开不顾,又是何道理?老夫子胡说八道的话,后人却奉若神明,不可笑么?在我看来,都不过是为自己薄情负义开脱清白罢了!
后来那位公子动身上京,一去不回。既不曾寄来书信,连口信也没有一个。女孩子只道他用功赴考,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便连一封去信也不敢写,生怕误他功名。只将深深思念埋于心底,又不好对人倾诉,只能自怨自苦。这个傻女子,你说她如此痴心,到底换来甚么?也不知那远在京城的公子爷晓不晓得?便是晓得,又能怎样?他能够抛开荣华富贵不要,回到乡下与她厮守么?换作了公子你,又能不能做的到?”
那女子说到这里,语声微促,显是讲到动情处,心神激荡。暗自琢磨她最后两句话的味道,不禁自问:不错,换作是我,会不会做的到呢?我能为了情爱,放弃所有的一切么?那位织女相思之切,亦堪比自己情伤苦痛之深。情之为物,真真恼人非浅。怪不得那女子曾说世上男女薄幸者多,男女虽有别,此中情味却是一般的。那么她呢?她岂不也是深尝情苦?她所讲叙的这些,真情实意自然流露,莫非那位织女便是她自己么?
只听那女子续道:“女孩子依旧白天采桑,晚上织布,只不过她的脸上,再没有了羞落桃花的笑容,再没唱过迷住黄莺儿的歌谣。夜里孤单单一个人在柴房里织锦,从春到秋、又从冬到夏。桃花开了又谢、月亮圆了又缺……每晚寂静悄悄之夜,便是她情肠百转之时。她极少再出门玩耍,也没人陪她说话解闷,她只好对着屋梁上一对小燕子说话,给自己解闷。她说的甚么,我不晓得,但除了那个男孩子,她还会想些别的么?
那个男孩子走了以后,女孩子只织了九匹布,她将心中的眷恋,都织进了这九匹丝锦,借以寄托相思。如此年年月月,每换一张梭机,思念便又深了几分。这般朝朝暮暮,香肌日愈瘦损,裙带也渐宽了几寸……
一张机,采桑春陌、新衣烂漫、惹得莺啼……
两张机,心上人去、行了又止、怎忍分离……
三张机,梁间雏燕、烟波细雨、飞来比翼……
四张机,暗地颦眉、语带双关、垂莲丝缕……
五张机,欲寄相思、织就横纹、憔悴心底……
六张机,闲窗蝶羽、花间停落、独自迟疑……
七张机,鸳鸯分飞、离恨难继、空留涟漪……
八张机,回纹诗句、读遍凄凉、寻思无语……
九张机,双花双叶、从头到底、一条丝系……
这九叠九叹,字字披肝沥胆、摧断人肠。公子,我曾问你唐宋先贤诗词之中哪个至刚、哪个至柔,又说世上并无至刚、也无纯柔,你道为何?”
“在下驽钝,正要请姑娘赐教。”
“小女子窃陈妄言,公子莫笑。我将刚柔消长比之阴阳生克,那是取其持衡互用之理,但实际想来却是极难。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自是难以一概而论。所谓刚柔兼有,那只不过是此消彼长之意,以柔克刚也要看功力的深浅。文学武学、天下万事皆同一理。比方说,当今武林,若论至刚至猛,当属少林功夫,要说至虚至柔,首推武当太极拳法。不过太极功夫也有克敌制胜的法门,最绵柔的一招‘太极云手’发出去的瞬间拳劲内敛外铄,也是刚的。少林易筋经十二式是外家功夫的顶尖,其中‘韦陀献杵’这一式长桥大马、威猛绝伦,但与下一招‘摘星换斗势’之间换招的变化却有破绽可寻,如遇高手,此招必破,那么这两招中间的不继之隙就是柔的。公子武学深湛,细想便知。诗词学问亦是如此,你说辛弃疾慷慨刚烈,他作的《念奴娇》却直书艳情,那也是柔的;李易安悲情失意,却也写过‘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这样气势磅礴的句子,这也是刚的。刚柔非在人为,而是因时因事而宜,因此我说刚无恒法、柔无定势,运用之道,存乎一心,只可意会,若要表述得明明白白,小女子却不能了。”
她这篇言语,实是平生未闻的至理大道,一边细听,一边揣摩,只觉微言大义深在其中,妙不可言。问道:“那么这支《几张机》可称是寓刚于柔,虽波澜不起,却淋漓毫巅了。”
那女子道:“正是,不过尚不仅此。这支小词借织女之美、苦心密意为柔,真爱如火、坚贞不渝为刚,不计自苦、无负于人为善,语带双关、意味深长,写到最后,再无刚柔之限,只留下她至善、至美、至真之心。这又岂止是刚柔的境界?正所谓‘大柔非柔、至刚无刚’,本色本真才是真性情、大智慧。实不相瞒,小女子正是从这首词中略有心得,悟出了一套非刚非柔的武功,修练三年,颇得进境。又是从这首词中勘悟情苦,复有生念。作这首词的无名氏却不知他是甚么样的人物,我遍阅古籍,此人生卒年不详、生平无考,连名字也没有留下,着实令人惋惜。”
听她说到这里,疾忙插口道:“那么后来呢?那女孩子怎样了?那位公子娶了她没有?”
那女子冷笑道:“后来还能怎样?你们男儿大丈夫,只知功名事业第一,哪里晓得闺阁幽怨的情肠?自那以后,女孩子苦苦等待,红颜也要等老,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屋梁上的小燕子也早长大了,一双一对,飞来又去、去了又来……第三年有一只雌燕病死了,那只雄燕伤心得要命,整天绕着屋梁啼唤,想叫醒那只雌燕。女孩子也难过落泪,想想自己,仿佛就是这只燕子。雄燕不吃不睡,也不肯飞走。女孩子心里不忍,将那只雌燕葬在桃树底下,起了一座燕坟,留下记号,想教那只雄燕知道,还能找得着她。可第二天那只雄燕就不见了,也再没回来过。
就在这个时候,那位退仕的老先生家里传来讯息,三年前进京赴考的公子连试三科,一举状元及第。皇上御笔钦批,授集贤殿正字、调蓝田县尉,擢监察御史里行,在京城夸官三日,择期赴任。正巧给当朝一品史丞相瞧中,招为东床快婿。这位公子爷一步登天,既有朝中权贵眷顾,仕途平步青云,又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千金夫人,兀自在名利场中、温柔乡里逍遥快活,哪还会记得起千里之外,还有一个为他痴痴苦守的乡下女子?
女孩子闻听此信,也不哭泣,只是成天对着织机发愣。她后来想些甚么,我可就不晓得了。不久以后,边关有人捎来口信,女孩子的哥哥随军北征,死在契丹人的刀下,尸骨无存。未足半月,女孩子的爹爹妈妈双双亡故,女孩子将那九匹丝锦换成银两,料理父母入土,又为兄长立了一座衣冠冢。自此以后,那女孩子在桃林里结庐而居,以莺燕为伴、琴锄为侣,独个儿过活,再以后就没了她的踪影……
女孩子的故事,当时曾有人写成小曲儿,一直传唱下来。我很小的时候,听一个鼓书先生唱过,是以至今记得,名叫‘燕南分’,将这女孩子说成是西王母的小女儿,经历凡间一场情劫,之后变成雌燕飞回天池。这自然是后人的杜撰,不过这女孩子却实有其人,无名氏前辈也许当年就是听过这段小曲,才有感而发,作出了这支《九张机》罢。”
那女子讲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又道:“小女子不会讲故事,况且这故事也从没和人说过。小时候偶尔听次鼓书,没想到日后派作了用场,可见有心种花不如无心插柳,甚么事都是缘份注定,勉强不来。咦?公子,你怎么啦?”
那女子连唤两声,自己方醒过神来,只见衣襟浸湿一片,原来情不自禁,陶醉于九张机的故事之中,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慌忙擦擦眼角,道:“这故事太凄美、太动人了!姑娘你讲的动情,我自幼心肠软,见不得这等伤心事,姑娘别笑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