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笑道:“须眉男儿不喜种花,自然不知。花草鱼虫都是生灵,飞禽走兽也是众生,与人是一样的。人有悲欢喜怒,禽兽草木何尝没有?我给你讲过那两只小燕子的故事,在人的眼里他们不过是鸟兽,而在他们心中,彼此就是情侣。幼时见邻家一次过年宰牛,这一刀刚要下去,牛眼睛里哗哗流出了泪,老牛也哭、小牛也哭,哭得屠户也不忍动手。屠户的孩子也哭,只不过是闹着要吃肉。
可见畜牲有时比人更有灵性,小猫小狗养的久了,也就有了情义,肚子再饿也不会离开主人走掉。别以为草木没有血肉就不懂爱怨,你若想花种的好,就得拿她当做朋友、当做贴心的人。你待她好,别教她晒着、凉着,给她浇水、松土、陪她说话,她也一心一意报答你,长得就快、就漂亮,开出好看的花来给你瞧、教你高兴。你若不喜欢她、不管她,她也不理你,没准儿就自己蔫死了,教你甚么也得不到。你若欺负她、掐她,或者折了她身子玩弄,她也知道伤心、知道疼,她也会哭,你不信么?你用心听,能听得到的。不过她只悄悄的哭,不哭出声来。怕吵到别的花、别的人,她的心太好了,只会教自己受苦……
花草比人可靠,你爱她,她也真心实意对你;你辜负了她,她也不记恨你,更不会骗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甚么因、就结甚么果,再不会错的。你问可有花王,花怎么没王?人世间有文臣武士、帝王将相,这片桃林也是一番天地。小树长高了、结了果,落下地来,又生了根、发了芽,那就是他的子女;大树花瓣谢了,变成花肥养育幼苗,大树就是父母。每年初春,冰雪化了,东风一起,桃花就知道了。她得风雨滋润,也知道报恩,那第一枝开的花树,就是花王。她起得最早、最勤快,她顶着春寒开花,教人们知道春回,再将别的姊妹叫醒,一齐笑着招手,然后梨花也开了、杏花也来了……她也不与谁争艳,只率领群芳回报春光。风大了、雨下了,花瓣落了不少,她也不埋怨,说姊妹们别怕,天晴了,花又开满了。蜜蜂来采粉、黄莺儿来搭巢,她也不嫌烦,都是天地生灵,就是亲人一家。春尽了、花谢了,该回去了,姊妹们一个个走了。她舍不得去,独个儿留在枝头、留到最后,看着桃叶长大了、桃林茂盛了,心里就欢喜,告诉蜜蜂、告诉黄莺儿:再见啦,明年我还来第一个呢!她不是最高,也不是最漂亮,但她最有志气、最有情义,是花中的魁首,难道不是花王么?她就在这片林子里,你找找看,用心找,能找得到的,哪一株最有精神、哪一株会冲你笑,那就是花王。”
她娓娓道来,如写诗作赋一般,禁不住听得呆住了,半晌方道:“是啊,天地钟灵毓秀,自然蕴育精灵,百花有王,人间也有魁首,姑娘你就是女中之王、巾帼之首。”
那女子笑道:“说笑话罢了,怎么又牵扯上我了?哎呦!我前头说到哪啦?公子这一打岔,扯出这么远,可跑了题儿啦!”
“姑娘方才正赐教这‘桃花女儿泪’的来历,说道采集花露之后,埋在花王的根下三年。”
“可不是么?嗯,如今算来日子刚好,也是托公子的缘份,平日可舍不得用她。这水亦出刚柔之限,颇有《九张机》的品格,凝聚了天地二气、日精月华,对人身子大有进益。饮的久了,病疾也不来缠身。只是采制的法子太过细碎,光有功夫耐心还不成,更要机缘凑巧才行。今日与公子一见如故,客贤主自雅,小女子以水代酒,敬公子一杯。”说罢举起杯来相邀。
酒正微酣,渐渐口滑耳热,端起杯来一面道谢,一面轻轻与她擎杯相碰,仰头喝干。那女子只轻轻呷一小口,忽而晕生双靥,傍晚的霞光映在她脸上,真不知桃花之在人面、人面之在桃花。
两人坐在亭上,饮酒谈笑,甚觉欢畅。渐渐夕阳坠下山去,夜幕四合,天边一轮皓月升了上来,淡淡月色洒在亭上。花香、酒香、伊人馨香就在身边荡漾,空渺渺、雾濛濛,如在梦中……
其时月在山腰,不知已过了多久,只隐约有了六七成醉意。又喝了一杯酒,说道:“姑娘厚意,在下无以为谢,只有几句心里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女子道:“公子只说无妨。”
放下酒杯,沉吟一会儿,道:“姑娘容貌俊美、才艺超群,襟怀犹胜须眉。天下虽大,却也找不出第二个姑娘这表人物,却不知为何只身在此隐逸,凭姑娘这身本事,出道江湖,自然别开天地。桃源虽好,总不比天涯壮丽,姑娘身份名姓,可否赐教?”
那女子轻轻摇了摇头,幽然说道:“自以为公子非世间浊物,才诚意结纳,哪知公子也是一身俗气。小女子生性孤冷,不喜沾惹世上形名经略,自幼便是如此,独自一人早已惯啦,其他一概不理,更不愿心生枝节,公子又何必强问?今日畅饮之后,大家一笑而散,只求尽情至性而已,日后也更不会牵挂于心,知道多了究有何益?佛说‘无缘即是福份’,公子莫怪。”
刹时心中不禁一凛,听她说话口气,好生熟悉,似乎有谁也这般说过。静静想了一回,点了点头,道:“说的不错,姑娘超然绝俗,在下犹未醒悟,差点儿又成心结。”端起杯来一饮而尽,喉间热热的,不知甚么滋味,不由得暗自出神。
那女子微微笑道:“小女子心直口快,公子请见谅。公子在想甚么?”
停杯于案,慢慢收回了心思,说道:“没……没有甚么,只是酒饮得急了,稍有点头晕罢了。”那女子道:“那也正好,今晚月白风清,难得有此兴致,小女子斗胆,想请教公子几招剑法,以解酒力如何?”弯身探向案下,取出一只狭长的锦匣,摆在桌上。
曾听她说过从《九张机》词曲中自悟一套剑法,又见她取剑相邀,胸中一时意气生发,思绪暂且抛开一旁,道:“那再好不过,容在下先一睹神剑风采。”
那女子轻轻启开剑匣,但见匣底金黄的锦缎上,并排摆着两柄剑,一狭一阔。剑身形如薄叶,绿鲨鱼皮鞘,圆镡青铎,雕满了古朴的花纹。观看良久,叹道:“果然好剑!此剑原是一对,莫非便是春秋时名满天下的雌雄双剑?在下曾读古书,据《拾遗记》载:昔年吴国武库中兵刃铁器,俱被食尽,而封署尚在。吴王遍寻库穴,猎得双兔,一白一黄。剖开腹脏,只见铁胆铁肾,方知兵铁为两兔所食。吴王命剑工干将铸胆肾为剑,一雌一雄,雄号干将、雌号莫邪,剑以人名、人以剑称。后来干将进吴王雄剑,自藏雌剑。雌剑悬于壁上,时而悲鸣,想必雄剑亦在宫中追忆雌剑,给吴王瞧出了端倪,干将也因之丧命。此剑灵性神奇,不过失传已久,想不到竟在姑娘手中,可真是恰得其所。”
那女子笑道:“哎呦,公子见识可真多!你说的干将莫邪剑,早给八仙中的吕洞宾得了去啦,哪还留在凡间?此剑而非彼剑也。这是唐代名家张鸦九铸的,也是一对。乐天先生和他交情非浅,还为他写过一首诗,名叫《鸦九剑》,开头有这么几句:‘欧冶子死千年后,精灵暗授张鸦九。鸦九铸剑吴山中,天与日时神借功…… ’白居易写的是不是这两柄剑,师父没说过,我自然也不晓得了。此剑虽没那般神奇,可也精致锋利,亦堪切玉断犀。名字刻在剑柄上呢,公子没瞧见么?”
仔细一看,果然剑柄上各有两枚篆字,一柄是“清灵”二字,另一柄镌着“空明”两字。
那女子轻轻抚摸着双剑,口中低声吟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这一对剑侣昔年游刃江湖,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挥舞过他,赖他成就侠名。这本是当年师父祖传之物,临终时赠了给我。如今双剑仍在,师父她老人家却已作古……
我的二师兄姓沈名惠,他满腹经纶,尤擅商贾。当年一见此剑,爱不释手,曾作过一篇《咏剑曲》,至今犹未忘却,我念给你听。”她站起身来,负起双手,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吟道:
“离匣牛斗寒,到手风云助,
插腰奸胆破,出袖鬼神伏,
香檀把虎口双吞玉,
鲨鱼鞘龙鳞密砌珠。
挂三尺壁上飞泉,
响半夜床头骤雨,
金错落盘花扣挂、碧玲珑镂玉装束。
美名今古人争慕,
弹鱼空馆、断蟒长途,
逢贤把赠、遇寇即除,
比莫邪端的全殊、纵干将未必能如。
曾遭遇诤朝馋烈士朱云,
能回避叹苍穹雄夫项羽,
怕追陪报私仇侠客专诸。
惊人魂、射人目,
相伴万卷图书酒一壶、遍历江湖。
笑提常向樽前舞、醉解多从醒后赎。
未遂封侯将他久担误,
有一日修文用武、驱蛮靖虏,
好与清时定边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