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念完词曲，停下脚步，又道：“我这位沈师兄为人最是和善，做生意也是童叟无欺，就象他的名字一般。当年一别，再也未曾见面……公子，剑有雌雄，请任选一件罢。”

    慢慢回味这首词曲，正自颠倒陶醉，又浮想那女子与几位师兄个个一身绝顶的本事，不禁神驰。低头再细细端详两柄长剑，一时胸中豪气生发，伸手将镌着“空明”两字的长剑取在掌中。那女子点一点头，道：“公子眼力不差。”双手捧起那柄“清灵”剑。

    长剑在手，精神为之一振。手按剑镡，微一用力，“嗤”的一声，剑刃弹出鞘外，眼前刹时寒光如雪。定睛一看，自背至刃轻薄如叶，中脊起棱、剑尖圆锐，至剑首之末化为圆茎，周身纹饰，气派非凡。曲指一弹，声作龙吟，忍不住脱口赞声“好剑！”左手捏个剑诀，右腕翻转，竖剑于肩后，道：“在下不才，领教《九张机》剑法的绝学，姑娘请进招罢。”

    那女子却不拔剑，道：“公子远来是客，理应先请，不必客气。”她将长剑横抱在手，飘然而立，裙角在风中轻轻摇曳，她身子却端凝不动，如渊渟岳峙般沉稳。

    不禁暗自心想：《九张机》剑法当真深不可测，还未出手，就已觉刚柔并隐、阴阳不生，若非内功修为出神入化，焉能如此定静？说道：“那便恭敬莫如从命，在下剑法低微，姑娘请手下留情。”抱剑为礼，左足后退一步，剑尖虚点，斜斜向上一挑，指向她左臂“肩贞穴”，那女子也不还招，直待剑锋及身不足尺许，右手微抬，一声轻响，清灵剑出鞘。轻轻搭在空明剑上，两剑相接，内力贯透，剑身嗡鸣不绝，只觉那女子剑上似有极大吸力，被她后劲一带，向右跨了半步，暗道：这女子脚步不动，一招之间已胜我一筹，功力之深，当世罕见。我毕生所学，自然无出她修为之右，既然难以力敌，何不独辟蹊径、另创新招？

    想到此节，打叠起精神，内力潜聚丹田，运到两臂，袍袖无风而鼓。右手握剑，左手两指捏住剑尖，横于胸前向前扫出。这是一招“伯牙抚琴”，那女子见这招新奇、剑势凌厉，道声：“妙哉！”向右斜掠一步，滴溜溜转了一个圈子，清灵剑挑举额前，反臂递出，还了一招“弄玉吹箫”。只见她身子旋转，哪知长剑也能弯环如意，她这一剑本向旁刺，剑到半途，忽然内力疾吐，剑尖划了一道圆弧，指向对手鼻下“迎香穴”。她这招拆的精巧、攻的绝妙，天衣无缝，也是自创奇招。暗想：她处处洞察我心意，果是知音。踏左一步，挥剑连挽几朵剑花，左掌直劈，取她右肩，右手长剑从左掌下飞出，发一招“星河欲转”，削向她左足，要叫她无法招架，自然后跃闪避，自己便可占回上锋。哪知她肩头微沉，左手反带，手指无声无息，闪电般搭上空明剑，曲指疾弹，剑尖一震，荡了开去。她后招同发，回剑上撩，一招“镜花难折”，斩向拿她肩头的掌缘，她这两招出手如风，连卸带攻，两臻妙境。

    暗里叫声“好险！”疾忙撤掌，已觉剑气森凉，透体生寒。双足点地，身子跃在半空，猛然瞥见那女子的“钱塘秋色图”正悬在亭角，心念一转，半空中长剑运劲斩落，将图画中那个真体“无”字的笔划化作一招“沧桑晋墨”，描仿那“无”字正中四笔直划，唰唰唰连挥四剑，分点那女子两臂“曲泽穴”、双肩“秉风穴”，那女子见剑势连环、力道刚猛，并不接架，也未见她挪步，忽的身子凌虚横飘数尺，避过空明四剑。她回过头来，一头长发随之飞瀑般扬起，衣袖飘飘，清灵剑半隐半现，忽然一道青光直奔双足掠来，这一招叫作“挥洒南书”，同是比拟南朝书法飘逸飞扬，她剑袖双舞，化用的是图画中“人”字的形神。此招源自她亲笔书法，本是师承独门绝学，她使来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迅疾凌厉之中更带七分娴雅飘妙，实为极上乘的剑法。

    其时身在半空，正自下坠，前力已尽、继力未生，想再提气前纵，奈何功力之限，哪能随心所欲？眼见这一剑便将点中右足“涌泉穴”，忽而灵台一动，兵行险招。长臂落剑横扫，双剑交鸣，下坠之势便聚于剑上，剑身立弯，内劲透出，身子已借力弹起，空中展身前翻，掠到了那女子身后。此时她手中之剑未及变招，犹向前指。要知空中下坠之势再加上借力腾挪，二力合一，力道何其沉重？清灵剑份量本轻，受此大力，向下沉了尺许，她后招将生未生之际，左背便现出了破绽。这本是飞光闪电、不若纤毫的刹那之间，但内家高手过招，势均力敌，高下仅在倾俄，一丝之差，立决胜负。

    此时身形犹未落地，右手背剑、左臂疾探，变掌成指，分点她身后“至阳、悬枢”二穴，这一招使上了南少林“金枪鸳鸯指”的手法，劲贯指尖，微有“嗤嗤”风响。那女子不及转身回剑，本待一招得手。两指刚沾及她雪白的衣裙，触手温滑，心头猛的一震，立时凝劲不发，心道：该死，那“悬枢穴”乃督脉要穴，正在第一腰椎棘突下正中，我一指点落，她经脉伤损且不说，如此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与她动手比武已是冒渎，焉能触及她此处肌肤？须臾之间，心中转过了数个念头，正自犹豫未决，这一指该不该点下去。突然眼前白影乍现，“铮铮”两声，手中长剑荡开，清灵剑碧光闪闪的剑尖已抵在自己胸前。

    那女子垂手将剑轻轻落下，泠然道：

    “剑乃无情铁，倦客本无心。

    事了空身去，何必有情人。

    公子，你若是抛不开百般肝肠、千根思绪，到头苦恼的总是你自己。”

    话音入耳，登时满面通红，心下一片茫然。发了一会儿呆，渐渐想明白了许多道理。缓缓道：“正是，在下临事则迷，心中一直纠缠不清，多谢姑娘指点。原来这一切烦恼，尽是自家招惹来的。”提起手中长剑，轻轻抚着剑锷，叹道：“空明、空明……如若不空，何以清明？姑娘，在下尚有几招，想再请教。”

    那女子点一点头，道：“好，小女子自《九张机》得创剑法，至今未曾一试，今日陪公子走完这一路‘玄机九剑’”。她双手托剑，口中吟道：“一张机，林溪碧水嬉沾衣……”忽见她衣带蹁跹，眼前倏然剑光泼洒，好似滔滔碧浪卷地飞来。那女子呼道：“第一式‘碧水青梅’，公子当心！”只见她剑影如浪三叠，劲风萧萧，潮水般浩浩不息。左近两杆翠竹为剑气所摧，青叶疾飘、林鸟惊离。不禁心下凛然：这玄机剑法威力之强，一至如斯！自不敢贸然拆招，提气跃开丈余，身前仍是剑光不绝，疾忙使出长白山青峰派“惊雪剑法”抵挡。这路剑法若练至上乘境界，在漫天风雪中施展开来，身周两丈方圆片雪不落。此际不敢稍有怠慢，左手竖掌紧守门户，剑气吞吐，“飘琼信洒”、“千鸟飞绝”两招连发，使的都是快剑的手法，一沾即离，不与她较量内力。两招使过，堪堪从她一片剑涛中脱身。那女子微微一笑，左手持剑托在掌心，右掌两指相扣，轻弹剑锷，清灵剑铮铮长啸，飞鸿般跃起。那女子喝道：“第二式，‘常悬剑胆’。”清灵剑如闻号令、似箭离弦，破空击来。这一招大出意料之外，不禁骇然，暗道：临阵之际，兵器焉能脱手？莫非“玄机九剑”的心法竟能人剑浑一、随心所欲不成？眼见长剑飞临，疾忙变招，右臂横剑反劈，这本是关外“大风刀”的一招“风起云扬”，此刻化作剑招，取刀法沉稳厚重之势。料想对手剑在半空，后劲岂能绵长？哪知清灵剑托的一跳，竟似有一只无形之手把握一般，剑锋圈转，径朝右臂斩下。百忙中回剑封格，清灵剑斜向左挑，又转向肩头扫来。

    平素两阵交锋，本可从对方眼神身法中初知后招大致端倪，亦可以攻为守，卸开来势。可眼下大反常规，既不见对手身形步法、也不知如何攻合守拒，只有一柄剑悬在身边三尺方圆，如活了一般自生奇招，连使几手快剑，却碰它不着。疾忙提剑后纵，清灵剑如影随形贴衣飞来，又连换两路轻功身法，始终甩脱不掉。一人两剑堪堪斗到七八招外，清灵剑如车轮盘旋，迎面斩来，忙晃身低头躲闪，剑尖贴发而过，而剑势终于余劲渐衰，旋身飞回。那女子伸手一招，接回掌中。

    自己一摸前额，早已冷汗淋漓，心下暗暗敬服，心想这“玄机九剑”真乃古今第一剑法。

    那女子道：“公子剑法渊博，小女子甚为钦佩。刀剑无眼，公子请少歇，咱们就此点到为止。”

    听她如此一说，反倒激发了豪迈气概，道：“在下自知非是对手，但如此机缘，平生罕见，姑娘不必留情，在下舍命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