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叹道：“说来说去，还是执着。好罢，公子请接招，这是第三式。”

    将剑虚拢在肩，双袖平举，施展出轻身之法，贴地掠起，瑶池仙子般御风飞行，广袖飘摇、身姿曼妙，直似一匹白雁。而衣衫袅袅、剪剪随腰，又如湖烟升腾。见她绕着亭柱飞舞一圈，却不发招。暗想：她长袖轻舞，引而不发，却并非展露轻功，想是她潜聚内力的独有法门，此招若发，必有雷霆万钧之势。果然片刻之间，那女子双袖鼓满，就好似两只大翅膀一般。她右足一点亭栏，身子闪电般掠起，堪比雨中疾燕，转瞬之间已飞临头顶，长剑翱翔，挥起一片雨雾般的剑光，刹时全身尽被笼罩。自知无法拆解，身子疾忙后仰，肩背着地，屈足双踢柱础借力后滑。饶是如此，左袖仍被剑风扫中，“嗤”的一声响过，又听“咣当”一撞。

    原来危急中使力过猛，脑后贴地碰上案角，甚是疼痛。慌忙爬起身来，神情大为狼狈，却见左臂半幅衣袖还留在原地。那女子微微一笑，续向亭外飞出。

    要知此亭乃于峰顶临虚而建，四周环立雕栏，东面一条石径通往桃林，余下三面都是深崖，立石如刀，深逾百丈。那女子曾名之曰“论剑峰”，又道鹏鸟稀飞、猿迹不至，是谷中绝壑。自己来时由此攀援而上，只因当日一时性起，逞血气之勇，若在心平气和之际，自是万万不能。那女子凌虚飞落危崖，势必粉身无回。大惊之下，一步跃到亭边，嘶声呼唤：“姑娘！你……”

    只待伸臂去抓，哪知她大袖飞举，已滑出两丈开外。眼见去势渐止，将要下落。忽然之间，那女子右袖一拂，空中腰身拧转，面向自己，盈盈一笑，双臂同振，那两只大翅膀似的衣袖上下蹁跹，就如同大鸟般飞回亭上，轻轻落下地来，气息均匀，面不改色，说道：“有劳公子担心，这一招‘烟波飞去’还是从那两只小燕子身上学来的呢，小女子卖弄本事，教公子笑话了。”

    忽忽眨眼之间，心念所牵，不亚于生死两重天地，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叹道：“姑娘武学修为，除非仙人可及，不但可‘烟波飞去’，亦能‘踏虚飞来’，亲见如此风采，在下不枉此生。”

    那女子笑道：“小女子失手，损了公子半幅衣袖，只是谷中并无男子冠袍，只好奉送公子一坛‘逍遥九君子’，勉为赔礼。咱们可还再比？”

    刚才一场虚惊，长剑落地，弯腰重拾在手，拂净沾尘，说道：“今日即便是肢残肉尽，也要拜领姑娘旷世绝学！”

    那女子双眉一扬，隐隐面生豪气，道：“无为终是难修，小女子也动了争竞之心。嗯，也好，公子既能参悟玄机，亦该成你心愿。”长剑一摆，舞成剑花，左袖横拂，剑尖向上挑出。这一招来势不徐不疾、劲力半含半吐。

    心中暗想：她这路剑法化自《九张机》词曲，她曾说过《九张机》词义大俗胜雅，已无刚柔之限，那么这路玄机剑法自然同样道理。刚才自己拆招攻守，所用尽是关外武功，北派功夫厚重有余，轻灵不足，我以刚猛的路数抵挡，自不能克其无刚，亦不可制其无柔。嗯，她后来讲到“大柔非柔、至刚无刚”，这两句话的意思当时一知半解，如今用她刚才的三招剑法参详印证，倒是豁然明朗了许多，她既然刚柔不显，我便只以柔劲化之，阴尽自然阳生，或可反生奇效。

    想到此节，剑法立变，劲道也是欲凝欲敛，还了一招“渺渺依依”，这一招名出北宋名相寇平仲的《江南春》，那也是寇相自度之曲，《词谱》中仅此一调。而这路剑法本是五湖派掌门公孙如玉所创，五湖派近年来名震苏浙，原是杭州六和门的旁枝，只因当年公孙如玉一桩情孽纠葛，违了门规，被六和门逐出门墙，在太湖一带行侠仗义，数年后开创五湖剑派。公孙掌门虽是位女流，但侠风义气，不逊须眉，她不敢再使六和剑派的名号，是以独辟蹊径，在太湖舟中苦思三年，手创一路西子剑法，名满天下。因战国时越国大夫范蠡与美人西施曾于此泛舟归隐，故以得名。

    此时施展剑法精义，剑气似有似无，拆接那女子的第四式“双挥花落”，双剑相交，只觉她剑上劲力并不如何浑厚，竟随手而化。接下来她第五式“瘦剪峨眉”亦是如此，自己内力疾吐之下，她手中清灵剑微微一荡，竟斜右数寸。暗想：她怕我招架不住反受内伤，终是不愿全力以赴。心中只道她有意相让，却不知这其中另有因缘。

    原来这女子天资聪慧，天下奇门杂学，包罗万象，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只因自身一段伤心欲绝的经历，万念皆灰，只寄情于琴诗书画中自伤自解，天长日久，竟从中悟出了道法循环、阴阳生息的自然之理。她追忆平生憾事，效法前人遗曲，另作一支《九张机》词谱，却将心中所悟和一路绝世武功隐在其中。而这支《九张机》便暗喻她平生经历，当年她一行作词，一行练剑，词曲中欢悲苦乐之情，自然而然的化进了剑法的盛弱虚实之变。词曲中九叠九叹，前三叠写她年少妙龄、无忧无虑，在林间溪水边嬉戏玩耍，无限乐趣，又与几位师兄弟跟随师父习文练武、读书学剑，逍遥快乐。她作此三章时，回想当年往事，心境欢快，剑法中自然生发激越凌厉的劲道，是以对手连换三套剑术也莫能抵挡。但到后来，情怨暗生、相思成苦，郁闷之心也融进第四、第五两招之内，运剑心法亦随之缠绵低落。她创此玄机九剑，只求寄托情性、追怀旧事，并无对阵临敌、争锋制胜之念，因此使来全凭意会，自能随心所欲。若是无此心念发挥，这九招剑术亦是平白无奇，毫无威力而言了。

    此番缘由本是这女子心中私密，旁人焉能知晓？只见她剑法忽弱，还道她手下留情，抑或别有深意，哪敢轻心怠慢，当下暗聚内力，凝剑不动，使出以静制动的法门，细观其变。

    那女子长剑圆转，划了半圈弧线，说道：“我接下来两招‘盘花青鬓’、‘孤燕白羽’相辅相成，本须同使，公子可要留神。”她右掌一翻，剑尖下垂，目光凝视着自己指尖，也转宁定，眼睛一眨皆无，如同一尊玉像相仿。她刚才犹自凌虚飞舞，此时忽而水波不兴，这一动一静之间，从容自如，尽显上乘境界。心中暗想：我本待以静制动，她竟以寂待静，处处高我一筹。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两人均一动未动。转念一想：她定力高深，此际已元神浑成，游守如意，即便站上三日三夜，也自不觉疲累。我内功修为还不到这个火候，自然比她不过，再强持下去，势必魔由心生，反受其乱。说不得，只好勉力进招，破她定力。

    心念及此，空明剑向空虚点一记，幻化出数十道剑影，递了一招“风萧水寒”，此招源自先秦剑术，相传是卫国游侠荆轲所创。战国末年，荆轲受燕太子丹之托行刺秦王，事败身死，使的便是这路剑法。当年咸阳宫上荆轲纵剑挥舞，殿上秦臣之中，尽有才智绝顶之人，一见之下，记载成谱，流传千年，后经武当名家推究演变，收入太极剑法。

    此招刚一发出，那女子身影也动，左足斜踏，身法盘旋，划了一个圈子。而且旋转不息，越转越快，衣带裙角迎风招展，只瞧见一团白光与她鬓发一簇青影，真好似一丛芍药、一朵墨菊竞相盛放。忽然间腾身跃起，清灵剑自她袖中飞出，碧光一闪，仿佛两朵白云间窜出一只飞燕，倏忽而至。这身法剑招固然绝妙，又恰合了“盘花青鬓”、“孤燕白羽”的题名，丝丝入扣妙至毫巅，这般巧思神技，真乃旷古绝今。

    说时虽迟，那时却快，那女子一剑飞来，剑气森森。自知周身尽为她剑光所罩，那招“风萧水寒”刚使到一半，连忙疾催内力逼运剑锋，剑尖似乎忽长数寸，“叮”的一响，剑刃交击，电光四射，顿觉手臂酸麻，空明剑险些脱手，纵身跃在一旁。那女子犹自翔于半空，剑光一闪而没，收入腰间，如飞燕回翔隐入云中。她口中说道：“下一招‘拂衣剑隐’要借公子空明剑一用，少候即还。”她口中说话，手上不停，双臂前伸，两幅长长的衣袖自肘及稍逐尺而直，两条匹练也似，疾奔对手双肩点来。只听她袖尖隐有丝丝风声，如双剑破空，暗自惊道：莫非这即是久已绝传的袖剑！千百年来江湖中练成这门剑法的，惟九华萧道人一人而已，自她老人家仙去之后，袖上剑声已成绝响。少林七十二绝艺虽也有“流云铁袖”这门武学，也不过是化自布棍的功夫，还未练到束袖成剑的境界，想不到这女子竟有此奇缘，得传旷古绝今的剑法。她这一招凝聚了世间剑法中无上的精髓，轻飘柔软之物难道竟具如此威力？只觉袖上挟带劲风，扑面生寒，又想：内家高手功夫练到绝顶之境，掷花飞叶，皆成利器，何必要用刀剑？终南山重阳真人据说能喝退飞岩、掷伞飞行、堕海不溺，虽是碑记相传，但功夫练到上乘境界，自然出神入化、无所不能。不过她袖上劲力虽强，却如何抵御刀剑之锐？横剑平翻剑脊，拍向袖端。心想：我只挡住来势，可不能划破她衣裳。哪知剑身未及袖缘，她两袖忽分，左袖下挫，拂中了自己右腕的“太渊穴”，那是手太阴肺经流会之处，右掌登时一麻，空明剑脱手而落。她右袖舒卷，笼住剑柄顺势一带，剑袖双双飞上半空，左袖挥扬，在剑脊上轻轻一拨，空明剑翻个筋斗，去势如矢，“咄”的一响钉入亭柱，深入寸许，兀自嗡嗡轻颤。那女子双袖收回，由动而静，又是一副从容之态，笑道：“荆轲飞剑刺秦王，钉入铜柱，武功惊天动地。小女子不才，效法古人，多有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