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云朝。
燕云城内。
初春三尺雪,行人着羊裘。
虽已过冬,料峭春寒,暖阳微光自碧穹倾泻,跨过尘埃,有冷风起,便削减了几分暖意来。
青天白日,城内却格外冷清。
皇城虽繁华,层层积雪盖覆,通衢上出行的百姓少得可怜,偶有几个,也是步履匆匆。
不多时,一双蒲草鞋踏进雪地,往上看去,一位打扮单薄的男子映入眼帘。
飞雪自漫空纷纷而下,摇曳起舞。梁耑踩着雪,背着沉重的行囊,双手握着固定行囊的绳子迎风,发丝都在飘扬。
“皇城,终于到了。”
梁耑抬头,鼻尖被冷意浸得通红,眸子里带着些许喜意,远处亭台楼阁静立,雪意覆盖之下,有着不染世俗的超脱缥缈。
此时已近黄昏,空中雪点纷飞,白日里繁荣热闹的皇城此刻削减了许多声音,渐趋平静下来。
梁耑找了处客栈落脚,站在门前,捧起双手,指尖向上倾斜,顺着弧度吹气,淡淡的白雾便轻柔欢快地腾空飞去,他推门,抬脚便走了进去。
**
雪落燕云,潇潇乍暖还寒。
宫城。
坤阳宫。
“参见吾皇,吾皇万岁。”
新皇只召见了法师异士,特地下旨令朝臣休沐,紧要处理宫内怪事。
故而梁耑甫一入殿,眼见的除了侍从与宫女,便只有新皇。
今日适逢云天,碧空少了太阳,大殿虽坐北,可殿内却仍旧阴暗,圣上着人点了红烛,摆了灯笼,殿内便亮起来。
新皇端坐明堂,红烛晃动,暖色印于身,发明耳目,宁体便人。
丹陛之上,血色更显刺眼,满堂若洒猩红。
贾韶斜倚着身子,龙椅之上,一手支着下颚,轮廓分明。
他头戴金冠,青丝披散,露出眉头那道疤,眼若桃花,内收外敛,神色恹恹。
龙袍着身,雍容华贵。
贾韶略微低头,声线慵懒:“抬起头来。”
那声音清冷,似霜年新雪,落入梁耑耳中,格外好听。
一股痒意贯穿背脊,梁耑死命压下上扬的嘴角,缓缓抬头,睁着那双澄澈的眸子,与贾韶对视。
他面上戴了面具,遮了面容,全副金镀铜甲,慈眉善目两胡须。
最引人注意的,是那双水光潋滟温柔眼。
似是想起什么,贾韶俊眉一挑,来了兴致。
“听闻云凉山上,天演门下,门主之徒,法号‘初渡’的那位法师身长不过六尺,独眼,眉相连,还有些跛脚——”
“朕观你面容,估你身量,似乎与传言大不相同。”
新皇开口询问,梁耑心境平平,坦荡地应声。
“回陛下,民间传闻非亲眼见者,亲耳闻者,亲身历者,皆掺真掺假,未必可信。正如陛下,传闻中残暴无情,可真正见了,却也未必是真。”
“还有,草民并非法师,严格来说,应称相命师。”
贾韶懒懒启唇,眼皮轻抬:“哦?”
“草民自幼于云凉山修习,无论符箓道法,还是卜卦问灵,皆得门主真传,盛名传世,久而久之,便有了‘大相命师’的美名。”
看到梁耑侃侃而谈,贾韶想起了飞云殿外常常逗留贪玩的狸猫,一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又道:“按你的意思,竟是朕会错意,未能以周公之礼,请先生出师?”
梁耑连压低身躯,露出雪白脖颈,连声谢罪,单薄身躯,异常可怜。
贾韶握着暖炉,脑海中浮现狸猫捣乱怕被训过而朝他撒娇的样子,盯着那截脖颈,喉头顿觉干燥起来,泛起痒意。
“也不是什么大罪,你不必如此。”话毕,他又问:“你衣着单薄,踏雪而来,身披霜露,可需朕命人赐你几件狐裘?皇城偏北,初春是要比他处冷上许多的。”
梁耑答:“回陛下,草民体魄健朗,不必须锦帽貂裘。”
贾韶见他嘴硬,便只绷紧双唇,面上看不出神情。
梁耑直起身子,与他对视。
虽说今日一探,新皇与传言大不相符,可仍需多观察些。
纵使心中生疑,也依旧不能张口无礼地询问高堂上的新皇。
殿内无风,沉闷郁人,贾栩额上出了细汗,好心情消了半分。
他压下唇角,面上更显冷戾,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贾韶将暖炉丢到旁的侍女手中,双手置于两侧。
梁耑提出要为新皇卜上一卦。
贾韶终于又抬起头。
“准了。”
梁耑跪坐席前,挺直腰背,从行囊中拿出一个圆形物什,辅以蓍草为引,口中振振有词,低声念咒。
末了,他大着胆子,踩上嫣红的宫阶,跪坐新皇左侧,将那圆形卜卦物什上的卦象袒露给新皇。
复又身体前倾,附耳过去。
“陛下,从这卦象上看,您将万古流芳。”
温润清明的嗓音传入贾韶耳中,温热气息吐出,他耳畔发梢轻轻晃动,有着酥麻痒意。
见梁耑冒昧举动,他也不恼,盯着那双诚恳的眼睛,又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你可知,这丹陛,可不是谁都能上来的。”
“陛下既没有阻止,那草民斗胆以为,您是默许了。”
梁耑回视帝王双眸,那模样看不到一丝害怕。
帝王眸色幽深晦涩,流光婉转,表面上似覆了层膜,让人下意识觉着可怖冰冷,看不穿内里如何。
帝王嗤笑出声,嘴角微微上扬,嗓音都像带了些和颜悦色,“你倒是会钻空子。”
“朕命人收拾了枫云殿的偏殿,你这些时日便居住那里。”
梁耑应声是。
随后年轻帝王宣布退朝,梁耑便随掌事太监来到偏殿落榻。
**
深夜,枫雨殿正殿。
掌事太监章斐挑灯夜行,入殿后,见到他的圣上披着外衣,坐于椅上,提笔画着什么。
见章斐到来,贾韶终于停笔。
那扇窗已糊了新纸,看上去崭新无比,此夜,他却主动打开窗子。
感受着阵阵凉意,贾韶那颗半死不死的心缓慢跳动,好似要归于平寂。
窗外霜月森寒,冷霜遍布,是月缺日。
“章斐,你陪了我多久?”
贾韶声音微凉,徐徐张口。
章斐望着他的孤独模样,顺着他的视线瞥向窗外。
月色朦胧,颇有几分美感,可冷霜爬上窗棂,他只觉凄凉。
正如这位新皇。
“老奴已伴陛下十年有余。”
贾韶盯着画中人,苦笑不已:“是啊,不过十年,你忠心耿耿,于我如父。”
未几,于清冷夜色中,贾韶幽幽开口,声音中带着些许怨恨:“而他却,弃朕如敝履。”
章斐闻此言,心中亦是悲苦不堪,目光转向画中之人,摇头叹息。
**
凉夜似雪。
一夜之后,路旁枯草丛里偶现几缕绿意,初春的露水泛着微光。
梁耑自榻上醒来,忙打着哈欠,眼角泛泪。
他是被宫女们叫醒的。
“大人,今日作法,陛下命我等为您洗漱。”
说话的是位身量较矮的侍女,脸型圆润,眉眼温顺。
梁耑笑了笑,没有拒绝,只是答:“面容必须由我亲自作画,旁的就麻烦你们了。”
昨日退朝前,他已同陛下讲明,天演门弟子无论所托何事,他们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便是完成娱神舞蹈,以此祭神跳鬼,最终驱瘟避疫、表示安庆。
此番入了宫,他得准备隆重些。
更何况,陛下还说会请世家官宦,朝廷重臣前来观赏,以此抚慰民心。
那帝王虽是这般说,可总会落人口舌。
于他们眼中,穿着奇异,妆容古怪,分明该是会想远离才是。
梁耑摇摇头,试图驱散这些杂乱的想法,让自己的精力集中到祭神仪式上去。
**
晗禧门宫变后,新皇平定叛乱,于两年内,在坤阳宫西侧空地建了座楼阁。
那楼阁足有十丈高。
从下往上数去,约莫有八层楼高,层层以石阶相砌。
铺的是雁鸣国使团带来的上好伽丝毯,垒的是飞云国败仗送来的金琉璃玉砖。
金光烈耀,一砖一瓦皆是纯粹。
舞榭歌台,一人一景尽显婀娜。
那时,少年帝王已经流干了泪,喑哑了声,面庞之上褪去几分稚嫩,多了几分沉着。
他常常孤身立于楼阁之上,眺望着远方,好似要忘却凡尘一切苦恼。
这楼阁取名为:雁落平沙。
**
此次祭神在尚安宫举行。
尚安宫乃太妃生前寝宫,平日有宫人打理。
原本一切风平浪静,可就在不久前的雨夜,一位宫女于酉时三刻前去糊窗,却在宫里见到黑发缠脖、眼露红光,白衣遮脚的女鬼。
这位宫女最初同旁人说起的时候,没有人相信。
直到雨夜后第一个夜晚来临,所有去到太妃宫里的人都看到了那些女鬼。
接连几天都是如此,闹得人心惶惶。
逐渐地,开始有人说,这都是因着太妃冤仇尚存,鬼魂徘徊人世,不肯离开。
既是冤魂,那么所有人便不约而同想到了那位登基不久的圣上。
传闻,他弑父篡位,冷血无情。
所有人都说,太妃为圣上所害。
他名不正言不顺,就该是他所害。
所有人皆是这般。
在享受着王朝日渐强盛的富足安定的同时,横眉冷对为他们付出一切的帝王。
**
登上雁落平沙,可以尽览皇城。
风拂面,天地入眼。
世间万物收入囊中。
此刻,在雁落平沙,亭台之上,官宦朝臣齐聚于此,共赏祭神一宴。
最高层上,少年帝王孤身一人,眼神向着尚云宫的方向。
帝王本应将心事藏匿,冰如铁。
可他身为帝王,却将尘封已久的心自那炼狱当中放出,他的身躯自蝰蛇之中破体而出。
他知道这世上唯有一人,令他甘愿把心剖出,双手奉上。
惟有如此,他方能于这条无人知晓的路上,心甘情愿地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