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宫内。
宫廷覆雪,道路略显湿滑。
阴天。
殿门大开,廊苑缦回,圈起中央庭院。
走廊曲曲折折,两旁放有烛灯。
那灯周遭以皮羊纸包裹,灯油浸出,可燃火焰。
由此,这种灯名为“不灭灯”。
幽幽火光燃于四周,配上几声鸟鸣,气氛更显诡异。
栏杆处、红柱上、廊檐旁,包括宫内粗壮树干上,皆缠有祭神绳,泛着血红色。
南安殿门外,两侧石柱旁,悬空漂浮着两面祭神灵幡,正上下晃动。
梁耑立于殿门外。
祭神面具遮了他整张脸,同昨日入殿那副不同。
这面具极长,最高处距离头顶仍有半个头长,黧黑绳线束缚头颅。
金镀铜纹,鎏金溢彩。
那面具上,红色纹路歪歪扭扭自眉梢滑向嘴角。
边缘部分,皆以金色铭文刻字,密密麻麻。
梁耑长发高束,红头绳垂至臀下,衣着祭神裙,领口、前襟、袖口与衣摆处皆以鎏金丝线相缝。
仙神降鬼图从他前胸蔓延至后背。
腰间铃铛环系,两只手上分别戴有三圈银色手镯,上有无数小铃铛,如同流苏一般晃动。
祭神衣的外层主要以红绳相称,每层绳上有符箓黄纸悬挂,以示驱鬼。
“祭神仪式,起——”
宫门外的大太监扯着嗓子喊着,在他后方两列太监排列整齐,中间是早已备好的钟。
他们手持木槌,一起一落。
此种钟名为长鸣钟,嘉隆年间匠人所创,体积小巧,与编钟外形上有些相似,只是这种钟余音绕梁,每敲一次,便有半个时辰回响。
除了宫廷大事,譬如新皇登基、帝后仙逝、登山封禅,祓除不详此类凡事,寻常是断不会用到它的。
钟鸣时风起。
空灵声响随风飘扬,落入贾韶耳中,他内心深处的屏障被激得有了裂痕,每个毛孔都疯狂攫取纯粹之音。
他凝神,专注地盯着宫门下那个开始动作,模糊朦胧的背影。
梁耑开始跳起祭神之舞,眸色变幻无常,发起光芒。
他的心脏之中,只剩于神明的信仰。
他好似穿梭于神明存在的世界,瞻仰着诸天神佛。
他周身渐渐镀了一层金光,此时此刻,他好似才变作世人口中的“初渡先生”。
**
雁落平沙。
与帝王所处楼台隔着几层,尽是王公贵族,朝廷重臣。
因着隔着几层楼,他们才敢说话。
“这就是贱民们信的鬼把戏?”
“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看得人心慌。”
“果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还美名其曰‘祭神’?我看惯是一些迷惑君主的伎俩。”
“真恶心呢。”
说风凉话的是几位打扮年轻的女子。
看得出来,她们平时便是爱嚼舌根的性子。
“萧潇吾儿,在宫中,可莫要乱说话才是。”
出声的是当朝丞相萧云。
呵斥声冷冽,萧云平日里便是极其循规蹈矩,端的一副正派君子模样。
岁月于他脸上留下沟壑,两鬓白发几许,瞧上去,一股威压袭来,震慑得萧潇连忙闭嘴,垂下头,不敢再吭声。
祭神仪式上,驱鬼使者手中摇着镇魂铃,走着独特的舞步,身旁骤然出现几个不同的自己。
他们与他一般无二,仿佛受到他的操控一般,动作整齐划一,分毫不差地将南安宫绕了一圈。
仪式上,尽数是达官贵人们从未见识过的举动与法器符箓。
那高台之上的众人竟也看得出神,再没有谁张口说些有伤风雅,不识抬举的三流话。
梁耑一步一舞,口中念念有词,声色低缓,如温水漾漾。
“经功好力不思议,四向十方诸神众。”
“愿见众神寄我身,赐我真气捉鬼影。”
“阴阳五行宿命起,法器符箓作大能。”
“魑魅魍魉皆退散,我仙我神留美名。”
“敬诸天大道……”
祭神咒虽说繁杂冗长,可他有个好记性。
不多时,梁耑便大汗淋漓。
待到祭神仪式结束之后,达官重臣跪拜帝王后,纷纷离场。
那几个太监同他行礼之后,也扛起长鸣钟离开了。
梁耑低声念咒,几个分身便化作纸叠小人,“啪”的一声落到地上,然后被他捡起来。
等他捡到最后一个,手指刚碰到小人,便与另一只手轻轻一碰。
梁耑诧异抬头,尽量让面具不与眼前人碰上。
“陛下,您怎么来这儿了?旁人都走了么?”梁耑朝贾韶身后望了望,发现他没带任何侍卫或宫女。
贾韶将最后一个小人递到梁耑手中,看着他把它装进布袋当中,然后答道:“朕来近距离观赏,祭神舞者是如何模样。”
于是贾韶又伸出矜贵的左手,指了指雁落平沙。
“你瞧,那里不是已人去楼空了么。”
闻此言,梁耑转头看去。
那是座高楼。
他目测一下,站在上几层,此处都能一览无余。
毕竟旁边皆是只有一层的楼阁宫殿。
“雁落平沙。”
梁耑口中喃喃。
正出神,他面上一轻,那帝王将祭神面具摘了下来。
还没来得及开口,帝王低沉喑哑的声音便传入耳里来,“朕还不曾见过,如此别致的面具。”
贾韶将那祭神面具凑到眼前仔细观赏,一手摸着下颚,一手拿着面具,表情凝重,还带着轻微戏谑。
左看看右看看,甚至把覆脸的那一面都翻过来仔细盯,也没看出什么来。
“无趣。”
他放下面具,却没还给梁耑,突然低头,靠近他那张脸,仔细看了会儿。
梁耑额上已沁了一层薄汗,可这并不影响他的妆容。
那双温柔眼,画了浅红色的眼妆。
露水含情,正与他对视。恍惚间,好似又回到那年冬天。
他额间画着神仙印,鲜红醒目。
贾韶又看向他的唇,唇珠饱满,色泽粉嫩。
他皱起眉头。
再红一点就好了。
与他如此相似,尤其是那双异瞳。
贾韶压低了双眼,心中有点烦躁。
究竟是不是他。
这帝王也不说话,梁耑被盯得头皮发麻,手指在低垂的衣袖里不停摩挲着布料,心中打鼓。
半晌,贾韶才开口:“初渡先生的妆容……”
怎么又只说一半?
“朕甚是喜欢。”
“回头如若得空,便让先生为我上妆。”
梁耑听了这话,眼皮一跳。
他实在不解,自己只是奉命下山办事,到底哪里招惹了这皇帝?
虽说他并不像传言中那般嚇人,但也绝不是随随便便同人交好之辈。
当然,传言无非就是那些事儿。
传言传了三年,他耳皮都快磨出茧子了。
老传言就像癞皮狗,死抓着“弑父篡位,残害亲族”不放,整整三年,也没点什么新花样。
哪怕这皇帝如个厕掉茅坑里,也是会被大肆乱诌一番吧。
比如说“皇帝德行不端,诸神愤怒,摄其心魂”啦。
可惜这位少年帝王,切割掉刻板印象,称得上是位治国之君,抓不到一点小毛病。
或者说……
想要传播新谣言的人,都已经死了。
谁知道究竟是何方人才,与这皇帝有着深仇大恨,竟锲而不舍地把同一则谣言散播三年之久?
“怎么还不走?随我回宫。”
“待你休息完毕,晚上还要‘捉鬼’呢。”
梁耑忙回神,跟上帝王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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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晚间天色有些变化,乌云堆叠。
皇宫周围弥漫的空气似乎都于不知不觉间化作鬼魅,一旦接触人的肌肤,便会把透骨的凉带进去,刺得人一激灵。
枫雨殿正殿,宫女正将膳食往案上摆去。
那嵌珠玉石案价值连城,可却一碰便会碰出豁口。
宫女小心翼翼上完菜后,便低声告退。
“陛下,草民在这里与您相伴,怕是于理不合……”梁耑换下衣物,褪去浓妆后不久,便被告知帝王要叫他过去陪侍。
听闻此言,那案北而坐的帝王放下前箸,抬手扣到案边。
贾韶抬起眼眸,朝他那里看过去。
与他甫一对视,梁耑心里只打鼓。
“初渡先生乃我大云国的宾客,朕理应如此礼待。”
再礼待也不能礼待到共处一室,共享一食吧???
陛下莫非是对他的法术感兴趣?
亦或是对他的祭神仪式感兴趣?
应当是后者吧。
梁耑尴尬陪笑道:“陛下说的都对。”
“先生看看,这里是否有您钟意的菜肴?”
梁耑目光扫向摆在自己周围的素食与凉食,又偷偷看向靠近帝王那端的荤辣小菜,咽了咽口水,张口道:“我早已卜过一卦,白日祭神,夜里驱鬼,不宜吃荤腥,还是素食最为敬神。”
话毕,他便如身前有洪水猛兽般,飞速低下头,喝着热粥。
见状,一介帝王罕见地扬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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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闻南安宫夜夜鬼魅,如泣如诉。
太妃生前喜静,不喜被人打扰,所以在她得宠后,先皇将她的寝宫从原先的宁文殿移到更为偏北的南安殿。
是以,夜夜细碎声响并不会影响到帝王。
那些鬼怪传说、志异书斋,宫女太监们也只敢在私下里议论。在没有闹出人命的前提下,他们断然不敢惊扰圣驾,责骂自己到体无完肤。
子时,两人徒步走到南安宫殿前。
殿门大敞,白日里悬浮两侧柱子边的镇魂幡没有撤下,一股阴风忽地袭来,红幡被猛地掀起。
在梁耑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一道黑影突然出现,握剑劈下——
“狗皇帝,纳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