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楼,楼如其名,是学校专门建来给家属们陪读用的楼房,租金低,一些在外头租不起房子的教职工也会把家属楼当做短期住所。
卢全冬跟学校里一个叫“黄昊”的男老师住一块儿。
“黄老师本来是跟我一起住的,但他上半年结婚了,搬出去了,很偶尔才会回来一趟,现在相当于我一个人住着。”
虽然卢全冬相信黄老师的人品,但说实话,要不是因为黄老师搬出去了,他也并不想卢元夏和一个非亲非故的成年男性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他受不了卢元夏早晨起来第一个看见的人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正值盛年的男人。
他会生出卑劣的妒火。
家属楼设施陈旧,楼道里没有感应灯,大白天依旧光线很暗,卢全冬提着卢元夏的行李包,牵着她的手上楼。
“小心点,楼梯滑。”他牵紧了她。
自从卢元夏来荔阳之后,卢元夏就发现了这座城市和冰城的天差地别。
冰城一年四季都干燥,哪怕是寒风刮在脸上也像刀子似的生硬,而荔阳空气湿润,烟雨朦胧,晾个衣服都能发霉发潮。
“亚热带季风气候,春夏两季潮湿多雨,沿海城市都这样。”卢全冬和她解释。
卢元夏点点头:“知道,我初中学过地理了。”
只是学过归学过,课本归课本,现实归现实,卢元夏心理准备做得再多,初来乍到仍然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
前两天夏伏婷买了袋橘子回来,卢元夏在家里吃橘子,一时兴起将橘子皮剥下来,放在阳台上晾晒,等着过两天晒干后泡水喝。
结果两天后再看,好家伙,别说泡水喝了,橘子皮黏哒哒的就跟在水里泡过了似的。
明明天气没下雨,她寄予了厚望的橘子皮就这么水灵灵地报废了。
“有什么水土不服的地方和我说。”卢全冬关心她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我来帮你解决。”
发现卢元夏因为橘子皮发潮而失落后,他第二天就踩了一个多小时的单车,去批发市场给她买回来了两斤散称的干橘皮,把她开心得咯吱直笑。
即便客观条件不允许她事事如意,他也会尽力从别的地方弥补她的不如意。
路过楼道拐角时,卢元夏脚下咯吱响了下,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她抬脚一看,顿时惊吓得跳起来。
“呀!这什么玩意儿,好恶心!”
一只褐色的大虫子被她踩趴在了地板缝里,两边黑黝黝的羽翼碎裂,还爆汁儿了。
卢全冬低眸看了眼,从容不迫地说:“哦,这蟑螂,没事儿,它已经被你踩死了,攻击力为零。”
卢元夏吓得瑟瑟发抖,努力稳住声线:“蟑、螂?就是生物书上繁殖特别厉害的小强吗?久闻大名。”
初见小强真面目,个头比她想象中大多了,以为是苍蝇一样的大小,结果体积堪比螳螂,令她汗颜。
卢全冬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夏夏,你以后得习惯,南方很常见的,无处不在。”
卢全冬身子一抖,一想到这么大的飞虫,她以后得经常看见,妈呀好吓人!
夏伏婷住的高档小区会有物业定期消杀,环境干净卫生,什么蟑螂老鼠臭虫的几乎没有,但外面这些普通的居民楼就不一定了。
就知道她会被吓到,卢全冬恶作剧成功,得逞地笑了:“怕什么,制服它很简单的,拖鞋就是它最大的克星。”
“但是拖鞋沾上这玩意儿也很脏啊!”卢元夏拒绝接受。
“那就用开水烫。”卢全冬振振有词,“烫熟之后还能吃,听老一辈们说以前闹饥荒都靠捉蟑螂度过来的,营养可丰富了。”
“营养丰富?”卢元夏震惊,“为什么?”
卢全冬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道:“知道蛋白质吗?就是人体必须要摄入的一种营养物质,这些飞虫走兽啊,远比奶制品富含蛋白质多了。”
“你就想想,一瓶牛奶和三百只烤熟的蟑螂,哪个吃进去更能补充蛋白质?”
三、三百只烤熟的蟑螂?
卢元夏想象了一下那天雷滚滚的画面,懵住了。
停顿三秒后。
意识到卢全冬在耍自己,卢元夏捶了他肩头一巴掌:“幼稚!我不跟你说话了!”
忿忿了一会儿仍旧不解气,卢元夏怼回去:“爱吃你吃,顿顿都吃小强去吧你。”
她背着手气呼呼地走在前面,卢全冬快走两步追上她:“好了,别生气了,不逗你了。”
卢元夏不理他。
卢全冬捏了把嗓子,发出哀求的声音:“我错了还不行吗?”
他低声下气地道歉,没什么真情实感的歉意,反倒装模作样,假得要死。
卢元夏要气死了,回头,凶巴巴地命令他:“闭嘴。”
卢全冬遵从了她的指令。
但这指令还没实行超过五秒钟,卢全冬又开了口,这回是真心的:“夏夏,如果你不习惯外面的生活环境的话,你可以选择住在家里的。”
他的确想时时刻刻都把妹妹绑在身边。
然而当真让卢元夏委屈,住在生活水平下降的地方,他仔细一想,又倍感舍不得。
凭什么呢?
凭什么要为了他那些见不得光的私心,委屈她?
说到底,她又不欠他什么。
“大不了起床早点,学校八点才打铃,坐公交完全来得及。”卢全冬说,“我初中就有很多同学走读,比我们家还远的多得是。”
“干嘛?”卢元夏误解了他的意思,杏儿眼圆瞪,“你还想赶我走是不是,不欢迎我和你一起住吗?”
她站在楼阶上,愤怒发话:“我说了,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你住哪儿你住哪儿,别想赶我走!”
卢全冬被她吼得一愣,下意识解释:“夏夏,你误会了,我不是要赶你……”
卢元夏不肯听他的“狡辩”,打断他:“你要再明里暗里地拒绝我,我们就断绝关系,别当哥哥妹妹了,当陌生人好了!”
忍了这么多天,她终于爆发了。
不让她和他一起睡,不主动抱她,现在还打算赶她走,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她,他到底想干嘛?
莫非还真是翅膀硬了,开始嫌弃她了不成?
卢元夏气着气着,把自己气得眼眶都红了。
牙齿打着颤,差点哭出来。
卢元夏忍住了,倔强地不肯在这个时候流露出窝囊相。
卢元夏平日里嬉皮笑脸的调皮时刻居多,少有这般动真格生气的时候,卢全冬一刹那怔住了。
回过神来,他眼底浮现一点欣喜,掩也掩不住。
他雀跃:“好,我们一起住就是了。”
他捉住她的小手,握进自己温热的手心。
这一次,他将她牵得更加黏靠紧密,像是再也不要分开。
到了家属楼对应楼层,卢全冬取出钥匙开门。
住的地方很简陋,普普通通的两居室,两个单独的卧房,一个干湿隔断的卫生间,一个用布帘勉强遮掩的小厨房。
卢元夏好奇梭巡,发现客厅里连电视机都没有,最值钱的可能只有一台老式的落地风扇。
怪不得夏伏婷认为学校里的家属楼是“老破小”。
按照夏伏婷的眼光,根本就是入不了她眼的次等房子,也就勉强比贫民窟好一点。
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光线不错,阳台和客厅相连,外头没有树林也没有楼房,能一眼看见校内的大广场和大操场,视野非常宽阔。
卢全冬给她倒了杯水,让她坐下歇会儿,他拎着她的行李去给她收拾房间。
永远是这样,只要卢全冬在,卢元夏就不需要干任何事,只需要舒舒服服地等待卢全冬为她打理好一切。
就像是,已经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
卢全冬把床单铺好,他将她带过来的行李一骨碌倒在床上——在此之前他并没有想过卢元夏的东西有什么是他不能看的。
卢元夏带来的每一件衣服,他都用衣架挂起来收进衣柜里。
三中开学后会发校服,学生在校期间得统一穿校服,卢全冬和卢元夏提了这点,卢元夏便也没带多少衣服来。
两套换洗的睡衣,还有两套T恤短裤。
卢元夏小的时候很喜欢花花绿绿的裙子,但人的审美是一直在变的,越长大越走向简约,她过夏天很简单,T恤配短裤就能清清爽爽地度过去。
卢全冬把她的两条牛仔短裤抖开看了看,越看越怀疑设计这种短裤的设计师是不是脑子有包,除了比底裤多了点布料,和底裤有什么区别?
他看着碍眼,这么短的裤子,甚至想给她丢掉。
不过随便丢卢元夏的衣服,那丫头指不定得跟他闹成什么样,思来想去卢全冬最终也没丢。
直到他从她的衣服堆里摸到了一片小小的布料。
白色纯棉的,只有巴掌大点。
卢全冬指尖在半空中拎着这条小内裤看了一会儿,耳朵霎时烧到了脖子根,他不敢再看,急忙折起来塞进衣柜的收纳屉里。
女孩子的内裤怎么那么小?
他有点纳闷,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别多想。
紧接着,卢全冬又收纳好了卢元夏带过来的少女内衣和袜子,尤其是她那些薄薄的少女内衣,他摸着都仿佛烫手。
所有贴身衣物他都替她规规整整地折好放进了屉格里。
代价是他整张脸都红透了,像一只在蒸笼里蒸熟了的龙虾。
铺床单、装被子、晒枕套、折衣服、扫地拖地、擦窗户、鸡毛掸子扫灰尘……
假如有人嘲笑他是妹妹的免费男保姆,无论他是梗着脖子否认还是欣然承认,事实都是如此。
收拾完房间已经临近中午,卢元夏饿得瘫在沙发上萎靡不振,卢全冬又马不停蹄地去厨房里弄吃的。
暑假放假后他就回了夏伏婷的房子住,冰箱里空无一物,连根葱都没有。
卢全冬关上冰箱门,把卢元夏拉起来:“走,我带你去外面吃煲仔饭,学校附近有家煲仔店特别正宗。”
卢元夏抗拒地翻身:“不要,我不吃米饭。”
她从小到大的主食不是馍馍就是面条,米饭对她来说就像是软一点的大颗粒沙子,口感奇怪极了,她吃不来。
卢全冬问她:“那兰州拉面吃不吃?”
“不吃。”
“重庆小面?”
“不要。”
“湖北热干面?”
“No。”
“路边摊上的酸辣粉?”
卢元夏脑袋摇得堪比拨浪鼓,这也拒绝,那也拒绝。
这不好伺候的丫头……
卢全冬坐在她身边,很有耐心地逐个报上附近的饭店名,让她像选妃一样选择她看得上的。
终于,在卢全冬报到一家韩国烤肉店的店名时,卢元夏有了动静。
“烤肉?还是韩国的,好吃不?”
“不知道,我也没去过,要不要去试试?”
“贵不?”卢元夏想起自己身上就只剩下五毛钱的硬币,还是她在来的路上买水时商店老板找给她的。
“听我去过的同学说还行,没有贵到离谱的地步。”卢全冬平淡地说。
反正用的夏伏婷的钱。
卢全冬平日里的确节约,能在食堂吃就不会在外头下馆子,但如果对卢元夏还抠抠搜搜的,夏伏婷只会反过来责怪他。
亏什么都不能亏着卢元夏——这是卢全冬、卢仁晋和夏伏婷三个人的共识。
正值晌午时分,烤肉店里人满为患。
兄妹俩等了老半天才等到了两个空位,卢全冬把菜单推给卢元夏。
卢元夏细细看着菜单:“你要吃什么,哥哥?”
“你点什么我吃什么。”
“好,那我不客气,随便点了。”
卢元夏点了一盘五花肉、蜜汁鸡翅和大碗排骨。
卢全冬提醒她:“素菜也点一些,吃太多肉小心不消化。”
“哦,行。”
卢元夏又十分吝啬地加了一盘奶香烤小馒头。
“……”卢全冬说,“夏夏,我指的素菜是那种绿油油的青菜。”
卢元夏扭捏了一下:“哎呀,我不喜欢吃青菜嘛,点了也是浪费。”
卢全冬拿她没辙:“行吧,随便你。”
他俩坐的是低调的四人桌,面对面而坐。
卢全冬觉得身边空落落的,不舒服极了。
他拍了拍身旁的空椅子:“我旁边又不是没位子,过来,坐我身边。”
他得挨着她坐。
卢元夏听他话,起身,乖乖坐去他身旁。
卢全冬用热茶涮了一遍她的碗筷,给她倒了杯鲜榨的果汁。
卢元夏捧着果汁,小口小口地喝。
店里食客太多,等菜上桌的过程有些漫长,卢元夏无所事事地抱着卢全冬的胳膊玩。
“哥哥,你在学校打篮球吗?”她问他。
“打啊,怎么了?”
“怪不得。”卢元夏点了点头,“据我观察,打篮球的男生就没有矮的。”
卢全冬随口附和她:“矮子也打不了篮球啊。”
卢元夏艳羡:“真羡慕你,个子比小时候长高了好多好多,而且你看你这胳膊膀子,比我小腿还紧实,硬邦邦的,都掐不动。”
说着,她又捏了一把,怎么都捏不动。
卢全冬倒不怎么关心自己长成什么样,五官鼻子长齐了,没有丑到不能见人就行。
他重点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你那病怎样了?”他神色浮上认真,“有没有定期去医院做检查?”
卢元夏一脸轻松样:“哎呀,没事儿,除了上体育课不能做剧烈运动外,我一点也不觉得我跟别人有什么不同。”
她在宽慰卢全冬,也在宽慰她自己:“放心,该吃吃,该喝喝,我好着呢。”
卢全冬将信将疑,心里仍旧悬着一块大石头。
卢全冬怕的不是她现在会出什么问题,他怕的是她以后。
周末的时候他在市图书馆借阅过很多医学方面的科普书,大致了解到一些先天性心脏病的近况。
一时的安稳不等于永久的安稳,否则夏伏婷也不至于这么早就开始未雨绸缪……
“卢全冬,你在干嘛!”
一道尖亮的女声打断了卢全冬的思绪,他扭头看去。
看清来人后,他眉梢乍然紧蹙,一瞬间只想拉着卢元夏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