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卢全冬十几年的成长生涯里,他其实大部分时候都不是一个悲观的人。因为心里有一片洁白的净土,所以愿意相信积极向上能带来好的生活,也相信与人为善是对的处世信条。
可惜恰恰相反,生活对他并不公平,他向陌生人付出的善意最后得到的不是善有善报,而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恶意和诋毁。
即便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平白惹上这一身骚,倒霉到——走到哪儿都能当那个衰穿地心的倒霉蛋。
他本以为考上高中就可以暂时摆脱徐西琳了,可谁知道徐西琳就像是一片无时无刻都要缠着他、笼罩在他头上的阴影,他拼尽全力也甩脱不掉的乌云,让他几度愤怒到无力。
过来打“招呼”的是两个个子很高的女生,一个烫了漂亮的茶棕色卷发,头发披散着,水手牛仔裙,穿着很洋气时髦;
另一个头发较短,过耳短发,一身普通的运动服,站在漂亮女生旁边有点像绿叶。
短头发姑娘大概是体育特长生,刚从体育馆里的球场上下来,运动服上别了个“米莹莹”的铭牌,那是她的名字。
米莹莹推了推朋友徐西琳的胳膊,凑到她耳边打趣:“西琳,好巧不巧,又碰到你喜欢的人了哎,你说你们怎么就这么有缘分呢。”
一句话把徐西琳哄得扬起了嘴角。
不过片刻她又觉得她的得意好像有些过于明显,有失她身份,又把嘴角放了下来,维持着她高高在上的姿态。
卢元夏以为是卢全冬的熟人同学,连忙招呼她俩坐,还热情地问她们要不要吃点什么。
徐西琳没坐,她睨了一眼卢元夏,视线转向卢全冬,带着不加掩饰的刻薄审视:“她谁?”
卢全冬毫不给她面子,冷眼回视她:“跟你有什么关系?”
气氛变成针锋相对的胶着,他们好像很熟,又好像关系很差。卢元夏不清楚状况,拉了拉她哥的袖子,打圆场道:“你干嘛,人家是女生,你说话不要这么冲。”
作为一个喜欢社交的小女孩,卢元夏热络地拉拢人:“你们好啊,你们是我哥哥的同学吧,要不要一起坐,我请你们吃饭。”
“哥哥?”徐西琳捕捉到这两个字,她脸色缓和了些,扯出一个敷衍的笑,“不用了,我们不缺那两口吃的,路过,来和你哥打个招呼而已。”
顿了顿,她意有所思地看了眼卢元夏:“看你们聊得那么开心,还以为你们是情侣呢。”
这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卢元夏有些愣,对这莫名其妙的敌意感到困惑,卢全冬却率先抢过了话头:“你说完了没?”
“徐西琳,我记得我跟你关系不怎么样吧,需要你假惺惺地来跟我打招呼吗?”
“能拜托你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吗?”
卢全冬几乎是咬着牙根吐出的这句话。
天知道他有多想立刻拉着卢元夏,当场甩脸色离开。
徐西琳脸上表情一僵,她可能是没想到卢全冬已经胆大到了敢在大庭广众下驳斥她,想都没想,她夺过卢元夏桌前的果汁,扬手泼了上去。
橙色的果汁溅了卢全冬一脸,卢全冬的脸偏到了一边。
果汁凝聚出的水珠从他的下巴滑落,一滴一滴地掉进衣领里,冰凉得好似腊月寒冬。
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徐西琳将水杯潇洒地扔进茶盅里,发出咣当一声响。
她扬眉,半真半假地笑了:“送你的,不用谢。”
她这人有些摆在明面上的怪癖,平时姿态很高,连笑都懒得笑,却只有在羞辱人的时候会极为开心。
他人的地狱即她的天堂。
给了卢全冬一顿难堪,徐西琳本来堵塞的心情霎时通畅了许多,拉着米莹莹走了。
留下这一地的烂摊子。
大概有那么四五秒的时间,卢元夏处于大脑空白状态中。
从来没有人会当着她的面欺负卢全冬,从来没有。
等她反应过来后,她手忙脚乱地抽纸巾帮卢全冬擦拭,边擦边骂:“这人有病啊,她干嘛泼你?”
邻桌的食客见他们还是年轻人,又都长得好看,好看的姑娘帅哥门前总是是非多,猜测大约是小年轻之间因为情感矛盾发生了冲突,有些同情,递过来两张湿巾。
卢元夏说了谢谢,想继续帮卢全冬擦拭,却被卢全冬摁住了手腕。
“没事,我自己来吧。”卢全冬喉咙发涩,连吐字都几不可闻。
卢元夏终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方才状况乱没头绪,现在一回想,分明卢全冬在碰上那个叫“徐西琳”的女生之后,整个人的气场都变得很僵硬,不仅全程没给好脸色,连声音也是冷硬而不客气的。
甚至带上了警惕和敌视的意味。
卢元夏了解她哥,他不是一个会平白无故没礼貌的人。
他公平地善待所有人,唯独欺负卢元夏的、以及那些不可理喻的烂人除外。
明明早就该察觉出来者不善,单纯如卢元夏,居然还天真地以为他们是关系不错的朋友或者同学,给了她们好脸色还给了她们热情的待客之道。
简直傻到冒泡了。
卢元夏懊悔到想给自己一巴掌。
卢全冬擦干净脸上和身上的脏渍,将纸巾和湿巾丢进垃圾桶里。
随后他斜斜地歪在椅背上,闭上了眼休憩,一言不发。
卢全冬很少有这么消极的时刻,他浑身的气压都是低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不是安宁和平静,而是一种油然而生的倦怠和疲惫。
如果高中三年依旧要和徐西琳纠缠不清地处在同一个学校里,他该怎么办?
卢全冬烦躁地抓着头发,头皮都快被自己薅下来。
“那女的是谁?”卢元夏咽不下这口气,得追问清楚。
“我初中同学。”卢全冬心情再烦,烦到透顶,回应卢元夏的时候依旧会稳住声线,尽力不把自己的负面情绪传染给她。
怕卢元夏误解,卢全冬补充了句:“不是一个班的,只是在一个年级而已。”
卢元夏腮帮子抽动,迟来的怒火被她强压了下去:“你和她有仇吗,她为什么泼你水?”
“我不知道。”
卢全冬其实很少说“不知道”三个字,因为这象征着某种程度上的愚昧和无知。但他确实无法在任何一个纬度上理解徐西琳的种种神经行为,大概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无法理解。
卢全冬从来想不通徐西琳到底为什么要针对他,不仅处处给他使绊子,还致力于在各种场合围追堵截地拆他台,砸他场子,像个甩不掉的恶魔一样追在他身后骚扰撕咬。
可能徐西琳有什么钻研“害人伎俩”的爱好,上课时间都在琢磨这些名堂。明着来的,阴着来的,只要是用在卢全冬身上,各种乱七八糟的手段数不胜数。
如果是一个男生这么恶心巴拉地针对他,屡屡越界犯贱,卢全冬大不了一拳头上去,打一架就是。
可偏偏徐西琳是女孩儿,还是市政厅某高官人家的子女,背景大得能在这座城市遮半边天。
学校给了她数之不尽的优待和纵容,几乎是把她当公主一样在供着捧着。
得罪了她,就算是正常的还手反击,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学校会偏袒哪一边。
卢全冬还得继续读书,只能一忍、再忍,退让又退让。
卢元夏只问了一句:“她是好人吗?”
“你觉得她像吗?”卢全冬牵出一个嘲讽的唇弧,目光投向烤肉店外的长街上。
街上不同服饰的行人步伐匆匆,摩肩擦踵。很密集,又很疏远,一眼望去热闹又冷清。
“外面马路上那么多熙熙攘攘的人头,高矮胖瘦,男女老幼,大家都心怀异志,你觉得能担得起‘好人’头衔的有几个?”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完全不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他的眼仁是深黑色的,天真被过滤掉了,单纯也早就被杀死了,像是一双早就经历过世事沉浮的成年人的眼眸。
“可是我不关心别人,我只关心你。”卢元夏既生气又后悔,“我刚刚怎么能愣住了呢,我应该当场反击,反泼回去的。”
“你没泼回去是对的。”卢全冬给她重新倒了一杯鲜榨橙汁,语气淡淡,“以后你会和她一个学校,躲着她点,尽量别和她发生正面冲突。”
卢元夏不理解:“为什么?”
谁错谁对难道不是一眼了然吗。
卢全冬余光扫向她:“夏夏,我不吃口香糖都沾了一脚甩不掉的稀烂黏腻,你还要主动去粘一坨在脚底下吗?”
卢元夏初出茅庐不怕虎,未经思考便直性子地说:“粘就粘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换双鞋不就好了,我又不可能一直只穿一双鞋。”
“怎么换?”卢全冬犀利地反问她:“你换学校,还是学校换你?”
卢全冬逻辑太精悍,一句话就将卢元夏驳斥得空白,大脑混沌了好几秒。
片刻后,她嚅动了一下嘴皮子:“……行吧,我尽量不去招惹那叫徐什么的女的。”
微顿,像是要给自己找回气势:“但前提是她也别来招惹我!”
否则她要她好看,连着今天吃的亏一起讨回来。
-
在进烤肉店之前,米莹莹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样令所有人都难看的一幕。
事情是这样的,徐西琳把她叫出来约饭,正巧米莹莹在附近的体育馆打完篮球,就近挑了家口碑不错的烤肉店,没想到位子还没坐下,就碰上了卢全冬兄妹俩。
卢元夏她没见过,不认识,但卢全冬她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徐西琳一天能挂在嘴边八百遍的男生。
不过奇怪的是,徐西琳表达爱慕的方式与所有正常人都不同。
或者换句话,没有正常人能承担得起徐西琳的那份所谓的“爱慕”。
米莹莹甩开她的手,有些生气了:“西琳,我能问一下你到底要干嘛吗?”
“说好的出来吃饭,你拉着我在街上瞎走是几个意思啊,大中午的你不饿,我饿。”
徐西琳太能作,米莹莹已经难掩不耐。
“对啊,带你去吃饭啊。”徐西琳一脸无辜,仿佛刚刚那个行事跋扈的女孩只是被来自邪恶势力的怨灵附身了,与她无关,她眼尾浅浅弯起,“走,莹莹,我们再去找个好点的馆子,我请。”
米莹莹不被她的脑回路带着走,乌黑分明的眼睛直视她,像是能看穿所有妖魔鬼怪:“刚刚那家烤肉店不合你口味吗,为什么要走?”
见对知根知底的发小装清纯白莲没用,徐西琳也懒得再演,收起了所有假模假样的“清纯”,她歪起嘴角,不屑一顾。
“不走,难道继续跟卢全冬在那大眼瞪小眼地待下去吗?”
“是你自己选择的要跟卢全冬大眼瞪小眼,与我无关。”徐西琳的歪曲逻辑影响不了米莹莹,“我只是想吃顿烤肉,吃顿中午饭而已,你干嘛要搞得所有人都不愉快呢?”
徐西琳捏了捏耳朵,把米莹莹的质问当耳旁风。
她抬起手,若无其事地欣赏起了自己上午刚做好的美甲:“哎,莹莹,你看我这美甲好看吗,像不像水钻,在太阳底下还会闪光哎。”
米莹莹看了一眼,确实挺好看,莹白粉嫩,像是阳光下晶莹的水晶。
就是与徐西琳的气质不太符。
徐西琳生得漂亮,挺鼻薄唇,丹凤眼飞扬到带上了攻击性,个子在同龄女生中也属于高挑,不适合这种甜美可爱的风格。
……倒是更适合卢全冬的那个妹妹。
米莹莹提醒她:“还有几天就高中开学了,三中高中部不允许女生涂指甲,你开学不还是得卸?”
“没关系。”徐西琳姿态依然松弛,像是一具没心没肺的空壳,“学校纪检部书记是我家二舅,到时候打个招呼就好了。”
米莹莹:“……”
她对徐西琳这种明目张胆的关系户无话可说。
但没办法,谁让人家会投胎,干什么都能有家人兜底。
该说不说,米莹莹是真没见过比徐西琳的父母更能溺爱子女的家长。
她忘记徐西琳是什么时候对那个叫卢全冬的男生产生的兴趣,可能是一年前?两年前?或者更早。
外人看来徐西琳漂亮成绩好,多金大方,是校花,是学霸,是官二代富家女。
仿佛她从娘胎里出来的那刻就是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女,是无数青春少男的梦中女神,遥不可及的白天鹅一样的存在。
然而徐西琳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光鲜亮丽的外壳下埋藏的究竟是一颗怎样的烂核,或许只有和她关系密切的当局者才能看得清。
她看上了卢全冬,无论卢全冬愿不愿意,他都被迫成为了那个与她关系“密切”的人。
米莹莹对卢全冬是有印象的,卢全冬早年很喜欢打篮球,性格也爽快直率,在男生堆里很混得开。加上长相帅气,吸引了不少小女生围观,自发给他当加油助威的啦啦队。
米莹莹作为一个篮球爱好者,少不了没事儿就去观摩一下他在球场上的球技和风姿。
但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地不再有男生愿意和卢全冬一起玩了,女生也开始远离他,躲他如避蛇蝎瘟疫。
之后米莹莹才得知,是徐西琳在学校散播了卢全冬骚扰侵犯她的谣言,什么“放学后尾随她”啊,“用暴力胁迫的方式在小巷子里堵她”啊,还有“天天写情书用令人作呕的语言调戏她”之类的。
哪怕卢全冬什么都没有做,每天就老老实实地上学放学,一口又一口的黑锅仍然从天而降。
他被女生唾弃非议,被男生排挤、霸凌和孤立,还有三天两头被领导和老师约谈。
米莹莹偶尔路过办公室,都能听到教导主任扯着大嗓门把卢全冬骂得狗血淋头,动不动就让他上千字检讨。
而卢全冬本人,从最初的据理力争到后面发现辩了也没人相信他,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徒劳的无用功后,他放弃了把时间浪费在说服他人身上,对外界的谣言选择充耳不闻,在嘈杂喧闹的校园里活成了一座孤岛。
沉默,寡言,日子清贫得只有家和学校两点一线。除了看书做题外再无其它兴趣爱好。
卢全冬在学校里没有朋友,或许他也不再需要朋友。
所有人的屁股都歪向校园“白月光”徐西琳,无人在意卢全冬是个什么想法。
之所以米莹莹清楚那些流言蜚语都是假的,是因为她知道徐西琳每次出校门拐条马路就有她家的专职司机在巷子里等着她,全程接送她上下学,绝无被外男趁虚而入的可能。
以及,米莹莹了解徐西琳的德性,看得出那些情书都是徐西琳找外面枪手帮忙代写的,模仿卢全冬的字迹,成批量地生产一堆高仿书信。
表演型人格的人是很精力充沛的。
徐西琳的书包里常备眼药水,高贵矜持与梨花带雨楚楚可怜随时切换,护花使者们一茬接一茬地围在她身边,恨不得拿命来保护她,对卢全冬这个伤害女神的“贱人”恨之入骨。
至于徐西琳,她最大的爱好,当然是像玩狗一样玩弄着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