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温存很快画上了终止符。

    母亲竖起耳朵，而后像离弦的箭般蹿出了灌木丛，再也没有回头。

    他透过凌乱斑驳的树影，看到母亲光洁毛发反射的柔光轻盈地在粗壮的松树枝干和巨石间跳跃。

    他贪恋着布满残破羽毛和茅草的窝里母亲的最后一丝温暖，将脑袋呆呆地搁在灌木枝杈上，这一切像极了许久前在温暖洞穴等待母亲狩猎归来。若是能长大，能有母亲一半的智谋和父亲一半的体格也就心满意足了。

    待到死一般的寂静将空气彻底凝结，沉闷不详的脚步声终于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让整个针叶林为之一震的咆哮。

    没有鸟雀再被惊起，所有飞禽走兽早已都瑟缩在哪个遥远安全的角落战战兢兢。

    只有压实了的积雪夹杂再也不堪重负的枝杈着砸落地面的重响，犹如死亡重金属突如其来的黑嗓后几声失真贝斯歪歪斜斜的重音。

    他害怕的闭上了眼睛，俯下身勉强躲进低矮快被灌木枝条淹没的巢穴。

    过了许久，他听见嘈杂的风雪声似乎消失了，周围的一切散发出不属于这环境的温暖。而这温暖逐渐蔓延他的身体。

    是妈妈回来了吗？

    就知道妈妈一定能把熊怪赶走的！

    他带着快活的希冀睁开眼睛。

    他几乎就要欢叫着冲出灌木丛，然而等待他的竟不是那个熟悉的拥抱。

    眼前的一幕让他的每一根毛发都徒然耸立。透过灌木的枝杈，他看到那属于死神的背影。

    黑褐色硬质如松针的毛发杂乱而长，不知多少曾经鲜活的血液飞溅，黏腻附着在上面，最后干涸变成棕黑的脏污颗粒夹杂其中。短而粗硬的尾部下雄性腺体分泌出刺鼻的气味。

    而这庞大的身体正缓缓抬起上肢，转头朝向他的藏身之处。那身影遮天蔽日，让风雪都为之停顿。巨熊的体温如附骨之蛆，几乎将他残存的生的欲望吞噬殆尽。

    他看到一双硕大漆黑的铁爪横在他面前，爪缝间他嗅到熟悉的气味，有灰黑的毛发还有干涸的血。那会不会是妈妈？

    不等不详的猜测浮现在他心头，他猛然看到一只黝黑混沌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他。他甚至看到不安的自己正倒影在这深渊一般的瞳孔上。而这一只混沌的眼睛旁，还有一个散发着腥臭的血洞。

    他吓得几乎惊叫出声，然而恐惧如鲠在喉，张开的口中发不出任何声响。

    突然，他听到一声重响，母亲的尖牙出现在眼前，巨熊的滚烫的污血飞溅在地面。为了永除后患她已盘算多日，于松枝巨石高处之上飞扑而下，精准的咬住了黑熊的喉管。

    银色的利爪嵌入巨熊的皮肤，留下深不见底的几道血痕。电光火石间响起一连串如同豆荚爆裂的炸响，或许是气管破裂的声音。

    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与愤怒引得巨熊一声咆哮。山一般的铁掌向母亲呼啸而来。而那巨掌下的阴影却遮挡不住母亲一双曾经温柔但如今却满怀恨意与杀意的眼睛。

    她紧扣齿关，挥动头颅与健壮的肩颈狠戾地撕扯。一时间竟剜下巨熊带着大动脉的一块肉。

    深红腥臭的血飞溅起来染红她的皮毛和天空。而那巨熊的铁爪落在她背部，将避无可避的她重重地抓落在地面，方圆几十里树间的冰锥和着带着脏雪纷纷落地，发出一片沉闷的回音。

    锋利熊爪造成的伤痕纵横之处深可见骨，皮肉红白交错狰狞地外翻。而她是经验丰富的斗者，迅速起身，不顾疼痛接连躲过熊掌的几次袭击，灵巧地跃上巨石，再次向巨熊扑去。

    黑熊有了前车之鉴必然不会那么容易再次暴露弱点。这庞然巨物挥起巨爪，将脆弱部分护的严严实实，挡住她的攻击，巨大的身躯却出乎意料的灵巧，厚实的皮毛让她的撕咬与抓挠如同瘙痒。

    狰狞的伤口向外迸溅着新鲜的血液，这怪物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动作毫无减慢的意思，甚至还耐心的等待她扑咬的刹那咬向她暴露出的尾巴脖颈与脚踝，要将她拖垮后撕碎。

    然而多次生死攸关的经历让她熟练地躲过攻击。在半空从容地掉头，咬向挥起的腋下，失血的脖颈，脆弱的鼻头，声东击西。巨熊锋利的爪尖最终也只能堪堪挑断她几根毫毛。

    一次，两次，她尝试避过熊掌的围堵，渐入佳境，利爪划破巨熊的鼻梁，眼眶，涌出的血染红了巨熊深渊般的眼，一霎那间打乱了它进攻的节奏。

    她敏锐的嗅到了破绽的味道，于是借着粗壮的松枝奋力一跃。

    这一次她的爪终于触到了柔软的部分，刺入了巨熊眼眶。爪刃不费吹灰之力割开她每夜丧子噩梦中的邪恶之眼，扬起一阵血雾，溅落在她灰蓝色的毛发上，仿佛盛开点点梅花。

    纵使野蛮强劲的体格能够让黑熊苟活挨过大动脉失血而死的危机，失去双眼视觉也能挫败这怪物的行动力，再逐步击溃，或许能够消耗巨熊的耐力杀死它。

    况且估摸年龄，巨熊也不过八岁刚刚成年，年轻气盛，自诩森林一霸却被被一头看似弱不禁风的老母狼咬破大动脉差点失血而死还抓瞎眼睛，尊严被蹂躏地体无完肤的的感觉也能让它丧失理智。

    然而这只黑熊与她见过的任何大型捕食者都不同，它确实狂妄自大，更深知自己的体格优势并极度傲慢地坚信所有损伤对自己不值一提。

    在蛮横的自信心加持下这庞然大物不管不顾地向前抓咬去。在绝对的力量差距前，她又带着重伤，躲避还是慢了半拍。

    骨骼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冰冷的森林里。失去前爪的她重重地跌落地面，腹部被划开，些许深红的脏器落出体外。

    好在她的谋略还是算对了一步。此时的巨熊失去视觉，在她滚向巨石背后隐藏气息后，由于漫天血腥气让巨熊的嗅觉毫无用武之地，也只能无奈地对空气胡乱咆哮和撕咬。

    母亲感到身体的温度渐渐流逝，却仿佛胜券在握的将军，自信优雅而满足于这酣畅淋漓的一战。她偷瞄了一眼灌木丛，原本眼中的杀意与恨意早已消失在满目深情里。不知这一战她的小崽是不是都看在眼里？是不是为他的母亲感到骄傲自豪？

    她爱他幼时便展露的聪慧与勇气，坚信长大一定也会成为如同她夫君般的英勇狼王。她似乎看见了他拥有了自己的族群，在广袤的天地捕猎，征战，让四方狼群俯首称臣。

    她欣慰地昂起带着血污的头颅，未被血染红的那一部分灰蓝毛发仍光洁如初。初升的月亮下，地平线在不远处悄然断裂，北风夹杂着冰冷的雪呼啸着，悬崖下便是深渊。

    她悄悄拖着残破的躯体靠近那寒风怒号的最高处，对着巨大似乎近在咫尺的月亮嗥叫起来，仿佛在唱一曲古老的狼族童谣。

    失去视觉的年轻巨熊徒有旺盛的自信心，却没有足够的经验与智慧，很快中计，还自以为找到了目标。庞大的身躯风驰电掣地向她扑过来。她用尽最后一丝力量，紧紧地咬住她的敌人，再也不松口。

    沉闷的一声巨响，他的母亲与巨熊跌落谷底。

    雪山再也无法承受一轮轮的声波冲击，崖下的积雪轰隆隆地躁动起来，齐唱哀歌，很快将伟大而短暂生命安葬，又回归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