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的手指渐渐收紧,床上的男子蓦然坐起,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的冷汗从颊边滑落,滴在浸透的里衣。
孟星河抬手,握紧又松开,放在胸前感受那逝去的寒冷。
幸好,只是大梦一场,他……并没有回到过去。虽然已经重生了三年,但他还是无法释怀……
下床,随手披一件外衣,推开房门。守在门外的小厮阿贵见自家主子醒了,低声行礼:“公子。”
孟星河低低应声:“天气寒凉,怎么在外面等着。”
阿贵抬头,盯着自家主子苍白的面色,略略叹气,不满嘟囔:
“还不是担心公子您,果不其然,一到这个时候,就会被梦魇住。自从三年前公子大病之后,这毛病便落下了,这睡不安稳,您看您都瘦削了不少!”
孟星河静静听着阿贵絮絮叨叨的声音,忍不住挑唇,似乎感受到久违的温暖。
每当从睡梦中逃离,他总会有一种不真实,总是害怕一觉醒来,他又是那个一无所有的浮萍。
幸好,现在还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还来得及。
“好啦,你再这样念下去,你家公子就要被冻死啦。”孟星河无奈调笑。心中微叹:自家的这个小厮,可真是太唠叨了。
“哎呀!”阿贵一拍脑门:“浴堂早已备好热水,公子先移步,衣物奴才随后便送到。”
泡在热水中,孟星河闭目养神,脑中确时在不断回忆前生的一幕幕。
今日,是个分外重要的日子。一切悲剧的源头,都是由此而来。
天元二十五年,元月十日,东纭与西玥的战争正式结束。此次东纭大获全胜,双方使臣交涉后,二国停战。
当今圣上龙颜大悦,又正值新年之际,便特召大将军孟华国以及七皇子周泽西归京领赏。
而在这暗流涌动的宫宴,一场棋局悄然布下,而他们孟家,则是这棋局中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
孟星河缓缓睁开眼,热气升腾中,他的睫毛上挂了晶莹的水珠,皮肤堪比上好的白玉,似是坠落凡尘的神祗。低笑一声,他敛起寒意,手指攥紧木桶边沿,直直捏出个坑来。
沐浴完,顺着府中悠长的回廊,抵达前厅,便见着自家母亲和小妹坐在位子上闲聊,叽叽喳喳的也不知在讲什么。
脚步刚刚迈近,原本那嬉笑着的娇俏姑娘瞬时间抬起头来,猛地就冲了上去,恶狠狠给孟星河来了一拳:“臭大哥,架子好生大,让本小姐与娘好等!”
一旁的下人看天看地,就是装作没看到眼前这一幕,虽然这些事在孟家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但······每个人都不禁弯了弯嘴角。
这便是他们孟府的大小姐——孟月安,京城中以温婉闻名的大家闺秀。在外人面前温不温婉不知道,但至少挺活泼的。
孟星河故作吃痛,捂着自己被打的地方,神情染上几分委屈:“怎敢啊,大小姐。”
孟月安鄙夷地瞧了一眼:“你一个大男人,竟然比女子还娇气。”
她顿了一下,眼神在孟星河脸上游离:“再加上你这张脸。呵,本小姐看以后有什么女子愿意嫁与一位美娇娘!”
孟星河愣了愣,手不自觉在脸上摸了摸,心里有些郁结。他是知道自己长相偏柔,但,也不至于是位美娇娘吧?
“噗嗤。”一旁默不作声的洛氏终究是忍不住,轻笑。
孟星河满眼哀怨的盯着洛氏,叹气:“娘,你还笑。小安这性子就是您带出来的。”
······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一行人便乘孟府的马车,入宫赴宴。
皇上为彰显龙恩浩荡,故今日的宫宴规模分外宏大。一路晃晃悠悠,走走停停,他们在拥挤的车流中抵达皇宫。
孟月安好奇将头探出窗外,满眼兴奋:“皇宫可真大啊!”洛氏将她拉回来,揉了揉她的脑袋:“安安,今日可莫要失了礼数。”
孟月安撇撇嘴:“我才不会呢!
她回想着刚刚看到的情景,忍不住咋舌:“娘,您可常说要节俭,可这皇宫之地,却格外纷奢。”
洛氏沉默了几秒,眼中闪过一丝怀念,又有几分猜不透的落寂,摇头苦笑:“在这里,皇权至上,君主们……一向如此。”
到了地方,孟星河翻身下马,与自家娘亲和妹妹一起,随着人流往殿内行去。
至殿内,男女眷分席而坐,孟星河刚一入座,旁边的人便凑了过来。孟星河眼都不眨一下,嫌恶地推开那人的头:“盛祁,别凑那么近。”
“孟星河,咱都多久没见着了!”盛祁冲他挤眉弄眼。
“那十日前,和我在酒楼喝酒的是鬼魂吗。”孟星河白了旁边人一眼,毫不留情呛声。
“诶诶,那叫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呵,谁稀罕你的三秋。”
“嘿,你什么意思!”
殿外,太监细长的通报声在殿内响起,伴随着雅乐,众人齐拜。皇帝与皇后相携步入,身后是一众妃嫔和皇子公主们。
当今皇上与皇后坐于高位之上,皇上一挥袖:“宣朕的爱卿,朕的皇儿。”
又是一声通报声,两道身影从大殿外而来。
“臣,参见陛下,皇后娘娘。”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免礼吧。”高位上那人眉眼染上笑意,“今日乃是家宴,众爱卿,随意就好。”
孟华国与七皇子周泽西入了席位。孟星河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指尖摩挲着杯沿,垂眸。
周泽西……前世,与自己合作之人,也是位……野心勃勃的主。
轻抿一口酒液,苦涩的味道令他蹙眉。忽的感受到一若有似无的视线,往那方向看去,孟星河撞入一双幽暗瞳眸。
周泽西怔愣一下,似是没料到对方竟然如此敏锐,便冲孟星河浅浅一笑。
孟星河冷冷点头,算是回应,又自顾自地小口小口抿酒。
此时高位那人发话了。
“我东纭当今太平,得益于大将军的奋战啊!”他笑意盈盈地举杯,“来,爱卿,朕敬你一杯!”
孟华国连忙站起:“臣,不过是尽绵薄之力罢了。”
一旁的丞相夏济忠连声附和:“将军莫自谦了,现我东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将军的赫赫战功。就连孩童随口编的童谣,也全是赞扬将军的,哈哈哈……”
语毕,他还笑了笑,又有不少人也开始跟风,但眼神中并无敬意。
孟星河放下了酒杯,隐隐可见青筋的手在桌面上轻叩几下,似是漫不经心瞥一眼夏济忠。
转而望向自己的母亲洛氏,果不其然,她的脸色已经微微泛白,嘴唇死死抿着。
皇帝的笑容渐深:“哦?朕竟不知爱卿在百姓中竟有如此威望,看来朕真是孤陋寡闻了哈哈!”他爽朗大笑,“这天下看来没了爱卿,还真是守不住啊!”
闻皇帝此言,在场的官员各怀鬼胎。有些想和孟府攀关系的,此时脸色都变了变。
夏济忠表面上还是一如既往,但他老谋深算的眼神,可时不时落在孟华国身上,面上还是一片崇敬。
孟星河冷嗤一声,一旁即便粗线条的盛祁也感受到气氛的不对劲,又凑了过来:
“夏济忠这老不死的怎么说话呢?他看上去对孟大将军可没安好心啊!这么明显的陷害,皇上怎么会信啊?”
呵,怎么会不信?武将功高盖主,怕是哪一位君王都忍受不了,更何况是这一位……帝王。
孟星河挑眉冷笑,却也只是淡淡回应:“安心看戏便好。”
“看戏?孟大将军明显就是被算计了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武将,最是不了解朝堂那一套了!你现在还有心情看戏?”
盛祁不可置信,伸手想拍醒自家好友的脑子。
孟星河偏头躲过,回嘴:“可不要把所有人当成像你一样的傻子。”
“你什么意思?我那是关心则乱!”
“呵呵,白痴。”
此时,周泽西眼神又不经意地略过孟星河的地方,见到他与盛祁孩子般斗嘴时,忍不住弯了弯眸子。
孟星河不耐烦望向目光的主人,见又是周泽西,这次回应都不愿了,直接翻了个白眼,比了个口型:有病吗。
周泽西:……?
他有些哭笑不得,自己怎么就被人骂了。还有……
他掩盖住自己的晦暗不明神色。
这将军府的公子,能三番五次察觉到他的视线,似乎不太简单啊,低低笑了两声,眸色明亮。
或者说至少现在是不简单的。
忽略二人隐隐交锋,皇帝又开口了:“此次,爱卿大功,可有所求?”
蓦然,孟华国走出,来到大殿中央,下跪:“陛下,臣不敢居功。”抱拳,他略微停顿下,
“臣为东纭效力,无怨无悔,无欲无求。但……臣随年岁增长,这几年,旧伤频频复发,再添上新伤。”
他一咬牙:“臣,恳请陛下,应允臣在京都休养几日。”
话一出,全场皆愣住了,好像从未想过孟华国竟然会提出此等要求。
最先反应过来的皇帝连忙说到:“爱卿快起,你乃我东纭功臣,此点要求朕又怎么能不答应?”
孟华国没有起身,维持着刚刚的姿势:“臣斗胆,若论功赏,当应赏七皇子!”
全场哗然,无数道眼神落在周泽西身上,看的他有些发毛。
“哦?”皇帝来了兴致,等待着孟华国的下文。
孟华国回答道:“此次战争,七皇子奋勇杀敌,大败敌军,颇有……陛下当年的风范。臣以为,七皇子才是功劳最大之人!”
句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皇帝看向周泽西,满脸慈爱:“哦?朕不知,皇儿竟有如此能耐。那,皇儿可有想要的?”
周泽西面上不动声色,起身行礼,浅笑回应:“替父皇分忧,乃是儿臣之幸。儿臣只愿父皇龙体康健,东纭繁荣昌盛。”
“哈哈哈,好!”高位上那人愉悦大笑,“朕真是有个好儿子!”
转而又道:“朕依稀记得,皇儿已经是弱冠之年,那朕就赐你一座府邸。就封……安王吧,暂留京城。”
“谢父皇。”
“啧,看不出来啊。”盛祁悄声说道,“这七皇子,也是位会拍马屁的主。”
“知人知面,不其知心。”孟星河垂眸低语。
小插曲过后,依旧丝竹乱耳,舞乐声平,一场宫宴落幕。
但孟星河清楚,这只是还未破土的种子罢了,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