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慢的公交车也总会到达终点站，更何况人民医院距离金梧路不过4站路。

    程锦知道霍伏声出门是会开车的，所以此时他应该早就先她一步回到家里，她从站牌往霍家走的这一路尽可能放慢了脚步，只希望回去的时候霍伏声早已经回房间休息了。他今天情况明显不对，她只想能躲则躲。

    伴着“滴答——”的智能门锁解锁声，程锦高悬着心，小心翼翼探头，看到客厅没人，灯也关着，这才稍稍放心地走进。

    她轻手轻脚换了鞋子，刚进客厅，却见后面餐厅那里有个人影——霍伏声在餐桌处坐着，正仰头喝水，窗外的光打进来，勾勒出他的侧脸一直到滚动的喉结。除此之外，程锦还清晰地看到，他面前的餐桌上，放了一把尖锐的、闪着寒光的水果刀……

    可桌上分明没有任何水果，程锦倒吸一口冷气。

    或许是月光，或许是路灯，窗外明明灭灭的光，让程锦看到他闭眼仰头喝水时，被照亮的脸。很完美的一张脸，只是程锦很清楚，那双眼睛睁开时，是骇人的、阴郁的红。

    他慢条斯理、小口小口吞咽着杯中水，似乎是干渴不已，安静的夜仿佛被按下暂停键，程锦心跳如鼓，下意识后退，想撤回到门边。

    霍伏声却忽然睁开眼睛，放下玻璃杯，发出一声脆响，他漆黑的眼睛平静地看向她道：“你不进来吗？”

    程锦试图解读他平静的面孔，脑海却一片慌张混乱，她把刚刚因为后退而背到后面的手紧张地收回来：“……进来。”

    霍伏声皱眉，看着她被吓掉了魂的样子。

    程锦的心因为惊吓和慌张不规律地胡乱跳着，手指无意识地紧攥，磕磕绊绊问道：“你怎么，不开灯？”

    桌边的人站起身来，单手撑在椅背上，挡住了窗外透进来的那一抹微弱光亮：“灯坏了，明天有人来修。”

    他的声音莫名的疲惫，没了下午恶狠狠警告她的气势，让程锦下意识想起今天晚上在医院门口见到他的那一幕。

    “我先上楼了，你自便。”他这么说着，走过来路过程锦身边。

    她下意识向旁边让路，脚步有些避之不及的意味，霍伏声眼神扫过她的脸，神色冷漠，没说什么。

    直到听见他房间门合上的声音，程锦才抬步上楼，逃也似地反锁上房间门，心有余悸地想着，每次和他打完照面还能平安无事全身而退，都值得庆祝一番。

    *

    此后的好几天程锦都没见到霍伏声，倒不是因为霍伏声有多神出鬼没，而是程锦为了避开他，几乎是能不回去就不回去。

    她白天在学校上课，没课的时候就去本科实验教学中心做她的助管工作，晚上直接从学校出发去她兼职的韩餐店里，在店里吃晚饭。如此一来，她早上七点出门，晚上11点回到金梧路，进门之前还会先观察客厅和他的房间有没有亮灯，这样每天最多呆在霍家8小时，其中至少7小时是在睡觉，程锦不信这样还能碰到霍伏声。

    这天晚上兼职下班以后，她像往常一样在霍家门口先探头张望，发现一楼二楼的灯都是关着的，放心地走进院门回身关好，然而一个转身的功夫再抬头却发现客厅的灯竟亮了——完了，他在。

    程锦心里紧张了一下，又镇静下来，准备和之前一样，去附近的24h便利店呆一会儿再回来，这样想着就立马伸手去拉开铁质院门。

    不知道是不是昨夜下了雨的缘故，向来丝滑的铁门居然发出“嘎吱——”一声。程锦吓得一激灵，一边定住手下的动作，一边侧头回望。

    好在没什么动静，她一点一点继续把铁门打开，正准备钻出门去，却听到背后不远处冷不丁一个声音：“你最近挺忙？”

    程锦猛地回头，就看到霍伏声立在门厅下，隔着一个前院的距离，他背后半开着的门缝里，客厅暖黄色的光淡淡照出来，落在他脚下的地面上。

    还没等回答，他又淡道：“你最近见了我就跟见了鬼似地，怎么，我很可怕吗？”

    他问得直接，倒叫程锦一时间不知道是该从哪里开始否认了。

    “没有。”程锦心虚地出声，却在他的目光下无处遁形一般，怎么也说不下去了。她总不能说，是啊，我早就知道了你两年前做的事情，还知道你病情到现在都还没稳定，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做出伤人伤己的举动，我和你同一屋檐下，见到你不怕你难道还要欢天喜地不成？

    霍伏声双手抱臂，斜斜倚在门厅下面的立柱上，听到这话挑眉嗤笑了一声：“没有？没有你这是准备去哪里呢？”

    他本就高，此刻又站在高处，他身后的屋内灯光洒出来，和他的目光一样直接照在她身上，让程锦有种愈演愈烈的不安和无措。

    明明她已经哑口无言，他却还在继续：“就因为我在客厅，所以哪怕快十二点了，也要去你那个破便利店坐着吃桶泡面再回来？”

    程锦眼睛瞪大：“你怎么……”

    上次回来时客厅亮着灯，程锦不想迎面见到他，又有点肚子饿，的确去了不远处那家街角便利店吃了泡面才回来，可是他怎么会知道？

    她不可置信的表情似乎取悦了他，黑沉沉的眼睛里散去了几分冷漠和进攻性，反而是好整以暇地等着。

    “我，我就是怕打扰到你。”程锦硬着头皮解释道。

    “呵。”他轻轻嗤了一声，终于没了再和她继续对话的耐心，转身便进去了，看起来也并不关心她是否还要去便利店吃泡面。

    程锦当然不可能真的再去吃泡面。

    霍伏声转身离开之后并没有带上门，看着他清瘦冷峻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程锦到底还是挪动脚步，心乱如麻地进了院子，心底暗骂道，还不是因为你从来就没给过我好脸色，不然我何至于这么躲着你！

    *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又过了半个月，程锦学校的课程和学生工作很忙，但好在兼职的韩餐店已经做满一个月，开始发工资了，她也终于和蒋黎她们出去玩了一两次。

    至于霍伏声，上次见过之后，竟也没再碰到他了，程锦终于从当初在梦里都是被困在偏远别墅被人跟踪追杀到现在基本不会再做噩梦了。

    程锦数着自己的存款，盼着能从金梧路23号搬出来的日子。

    这天，本科实验教学中心的主管老师姜老师给她打电话，说今天晚上可能下雨，让她去一趟实验室把各个房间的总电源都关掉，程锦当时刚从兼职的韩餐店出来，忙扫了辆共享电动车回学校。

    其实她所在的助管岗位是有两个人，另一个是大三的，经常不在岗。而程锦当时主动找到姜老师争取机会，姜老师对她的勇气和细心很是欣赏，平时一些重要又紧急的工作都是找她，那个大三的自然也乐得清闲。

    今天本应该是那个大三的学长值班，但是老师此时打来电话找她，程锦也不能拒绝。

    半夜十点多，天空阴沉沉的，空气中的确有下雨前的沉闷和潮湿，程锦一边祈祷着不要现在下雨，一边往实验中心赶，学校里面绿化很多，沿路只有被树冠遮挡的微弱灯光，一个人都没有。

    程锦心里惦记着实验室，顾不上害怕，一口气骑到位于学校最边缘的实验中心，刷开门禁，把一楼二楼的实验室挨个检查了一遍。

    果然有几个房间还运行着大型仪器，甚至有的窗户还没关，程锦一一处理好。

    除了一楼二楼之外，地下室还有几个不常用的房间，程锦站在楼道口犹豫了一下，去这么一趟未必会有什么用，但是不去的话一旦出现问题就全是自己的责任，一咬牙，打开手机手电筒就下去了。

    这栋建筑有些历史了，主体结构都是石头的，程锦刚下去就闻到地下的空气中满是潮湿的土腥味，让她想起白天在外面看到的这栋建筑靠近地面的墙体上那些苍绿色的青苔。

    轰隆一阵响声，因为隔了太远，外面的闷雷传到这里已经不甚清晰，程锦快步下到负一楼，刷卡开门。

    空荡的走廊中回荡着她自己的脚步声，心跳在四周的黑暗中加速。负一楼的空间不大，走廊门禁打开后一侧是三个实验室，对面是陈旧的墙面，上面有些污浊的霉斑，墙面最上方有小小的窗户，可以透过玻璃看到外面阴惨惨的树影和天空，靠墙是一排试剂柜。

    程锦打开实验室的门，摸黑找到开关，在因为年份太久而暗淡的白光下，硬着头皮在落满灰尘的仪器之间查看。

    电源插头都是断开的，屋顶也没有漏水，静谧的空间中只有她的脚步和呼吸。

    检查完一个，再去第二个。第二个房间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坏掉了，程锦只能用手机手电筒，绕到最里面一排实验台时，房顶传来淅淅沥沥的水流声，程锦心脏砰砰跳着抬头，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应该是楼上实验室有人在用水吧。

    她轻声呼吸，却在垫脚往后检查离心机的电源线时，不小心撞到了桌角，磕得她痛呼一声。

    随着难耐的痛呼声落地，忽然在她身后传来一阵奇怪的窸窣声，细小而持续，在安静幽闭的实验室里分外鲜明。

    程锦吓得一动不敢动，睁大眼睛，身体发颤，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随着遥远的闷雷声，她一直高高悬起的心里升起一种令人惊惧的失重感，在这间满是潮湿霉味的、漆黑一片的老旧实验室里逃无可逃，持久而折磨。

    不知僵硬了几秒，那阵诡异的窸窣终于消失，程锦想哭，却不敢发出声音，她扶着桌子，再次按亮刚刚熄灭的手机屏幕——地下室没有信号，想打电话也不知该打给谁。

    程锦终于还是忍着空气中怎么都散不掉的霉味，提心吊胆地检查完了最后一间实验室，路过走廊中的那排试剂柜时，试剂柜的铁门在不知道哪里来的风的吹动下，响起铁皮变形的噼啪声，程锦感觉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极限，强忍着不扭头看，一股脑走到了走廊尽头的门禁处，回手关上了那扇玻璃门。

    手机终于有信号了，程锦一路往前小跑。

    本科实验教学中心不像常规的实验室，常规的科研实验室这个点没准还有人在，但本科实验教学中心在没有本科生实验教学时，一直都是空置的。

    她一直跑到正门口，刚刚还只是风雨欲来的天，果然已经下起了冷雨，炸在耳边的雷声这次真真切切。

    程锦没有伞，她冲进雨幕里去找刚刚停在门口的共享电动车，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她记得很清楚，刚刚就是放在门口右边的，她这一路骑过来都没有碰到一个人，这整栋实验教学中心里更是空无一人。

    程锦有点崩溃了，她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雨点，又回头看看身后沉默在黑暗中，显得有些诡异的建筑，一咬牙，抱着手机直接淋着雨往校门口的方向走了。

    实验中心在整个学校的最边缘，这边人迹罕至，树木高大茂密。

    程锦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往前跑吧。

    雨下得很急，很快就把她全身都浇透了，已经没必要再扫新的共享单车，程锦跑出校门，沿着金梧路往霍家的方向跑去。

    电闪雷鸣中，平时绿荫如盖的风景变成了一张巨大的黑幕，枝叶相连，罩在程锦的上空，昏黄的路灯在剧烈摇晃的树叶中，洒下不稳定的幽黄色的光。

    大雨天，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时不时经过一辆车，那明亮的车灯照过来，程锦觉得自己狼狈极了。

    她跑到金梧路23号门口，平日里安静沉默的别墅，此刻客厅亮着她应该最不想看到的灯光，但今天程锦却觉得这所房子、这盏灯光，在这个雨夜里竟然给她一种想要快快上前的安全感。

    她推开铁质院门，发出响亮的吱呀一声，她跑过被雨水浇透的蔷薇花架，跑过门廊前面的台阶和柱子，跑到那扇门前。

    程锦奇异地松了口气。

    她站在门前大口喘息，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湿成一缕的发丝从额前被她拨到耳后，发梢末端轻划过眼皮，带进眼睛一些雨水，涩涩的。

    她用沾满水的手指按密码，却怎么都感应不到，程锦抬手准备敲门，门却被人从里面蓦地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