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许佳元拿证的日子已经没几个月了,但生活也还是这样日复一日地不断重复着。
前几天张谌还在打趣她,说她来律所都快两年了,眼瞅着翅膀是越来越硬。
许佳元听了这话也只是耸肩笑笑,只是回到工位上的时候她也觉得恍惚。
两年前的盛夏,她签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劳动合同。
可她好像也并没有过上意料之中的生活。
要概括在天达的这段时间,总是五味杂陈的。
托陈树的福,也多亏许佳元聪明又能吃苦,她比其他实习律师的成长速度快了不知道多少。
虽然平常大家没少夸她,但许佳元愣是没什么深刻的印象。
能想起来的,全都是无数个她在人后独自狼狈的时刻。
许佳元盯着电脑屏幕,打开的文档空空如也,只剩光标一闪一闪。
律协要求实习律师定期上传实习日记,她其实已经快写满了。
本来今天也是打算把这周的写完,可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就忽然闪过去年的画面。
同样是夏天,上海的梅雨季节。
那时候许佳元实习不过半年,刚正式入职没多久,干活并不总是非常顺利的。
她既没有养成良好的工作习惯,也完全没有任何实务经验。
所以有时候辛辛苦苦熬了一宿给老板们交付的文件,换来的也只是轻飘飘的一句“不能用”。
如果再撞上老板们从客户或者公检法那里吃了瘪,再或者他们纯粹只是心情不好,那许佳元要面对的,就不只是一句话的事了。
有一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木雪把许佳元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痛骂。
陈树也在,但看上去没什么表情,只是抱着胳膊沉默。
木雪数落了很久,久到穿着高跟鞋的许佳元站的脚跟生疼。
她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才干了没几个月,就足以让老板给她列出十宗罪来。
要回忆具体的细节,如今是有点记不清楚了。但批评实习律师嘛,无非还是说业务水平不够、工作态度不行,诸如此类的。
放到现在的许佳元身上,无论是因为脸皮厚度还是心理承受能力,如果她觉得别人骂得没什么道理,她自然可以做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无非听几句废话嘛,不痛不痒的。
但那时候的许佳元,稚嫩又天真,老板说的话是否有理她全然判断不出,心里自然满是不安。
被骂了很久之后,许佳元偷偷抬头看了一眼陈树。
她原本是心存期待的,她希望陈树能说点儿什么,或者哪怕只是露出一点儿对木雪说的话并不赞同的神情,她都会好受很多。
但陈树没有。
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直白,只是盯着许佳元,一言不发。
当时许佳元的心就沉到了谷底。
于是她知道,木雪说的话,陈树是赞同的。
只是自己在心里做出了这个结论之后,许佳元终于觉得有点崩溃。
她入职以来一直都很认真,压力大的常常失眠。
老板们交代的任务她一字一句记录,她要交付的文件一遍又一遍的仔细检查。
她已经很努力的让自己不要出错了,可她还是避免不了。
当一个人非常想把一件事情做好却又没有任何把握的时候,心里其实会生出很多恐惧来。
只是许佳元要强,从来都是撑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却不想还是要面对今天这样难堪的处境。
原来她最信赖的人还是对她感到失望。
陈树能感受到面前的女孩逐渐变得局促和无措。
因为他对许佳元存了太多期许,所以木雪对她严格,甚至说是苛责,他是默许的。
眼看着骂了这么久,他倒是也有点于心不忍,但又不多。
于是几乎是等到木雪已经骂累了,陈树才只说了一句,“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回去好好想想。”
许佳元挤了个笑,声音如常的说了句,“好的,辛苦老板们,那我先走了。”
然后挺胸抬头、腰背笔直地走出了办公室。
许佳元收拾好东西走出大楼,目光呆滞地进入地铁站,刷卡、安检、进地铁。
她一直强忍着所有的情绪,一直到出了地铁口。
但在她走回家的路上,天突然就黑了,本来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瞬间变成了暴雨。许佳元只带了一把便携的小伞,堪堪能遮住自己的上半身。
高跟鞋踩在水里,脚底传来钻心的疼。
好巧不巧,眼看着快要走到小区门口,许佳元听到“啪嗒”一声,左手一摸,掉了一枚新买的耳钉,于是又蹲下身去摸索。
只是还在马路边上,即便是非机动车道,路过的电动车、自行车溅起的水花还是泼了她一身。
许佳元半蹲着躲闪不及,高跟鞋又没踩稳,膝盖直接跪到了路沿石上。
好痛。
于是许佳元终于没忍住,撑着小伞缩成一团,在路边哭了很久。
现在的许佳元自然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不但能够陪陈树接待、开庭,而且她改的合同,木雪几乎不需要二次改动,她写的文书,陈树基本也不会再提什么问题。陈树带她和别人一起合办案子,也都需要听听许佳元的想法。
数一数,许佳元也给陈树他们带了四个实习生了……就是没有一个能坚持超过俩月的。
李芸芸突然从背后拍了一下许佳元,她一下子回过神来。
“你吓我一跳!”许佳元假装要抡起胳膊打人。
李芸芸乐的不行,凑近电脑屏幕看了一眼,又指了指,“没几篇了吧?到时候提前准备申请面试的材料啊,你早点排队早拿证。”
许佳元也跟着笑,“知道啦李姐,等拿证了就请你们吃饭!”
快速把日记敲完,许佳元就开始处理待办事项。
又要写文件,又要打电话,也是忙的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
坐在许佳元旁边的小胡忍不住和赵大编剧嘀嘀咕咕的,“赵律师,你现在不都已经拿证了吗,你看人家元总,那工作量,那工作状态,比你这个正经律师还正经。”
赵大编剧闻言怒翻白眼,“臭实习生不要judge我们持证上岗的执业律师!”
意料之中的,许佳元又在律所加班到快七点。
陈树也没有走。
两个人好像已经生出了一种奇妙的默契,加班的时候也总是一起。
因为两个人需要实时沟通工作进度,所以许佳元在不在律所陈树都一清二楚。
许佳元下班的时候,总也碰到陈树刚从办公室出来。如果陈树那天还开了车,一般还会捎她一段路。
虽不总是送到家门口,但许佳元已经谢天谢地了。
占便宜嘛,能占一点是一点。
这天许佳元照例上了车,在等红灯的间隙,陈树问她,“你还记不记得上次那个仲裁案子?”
许佳元“嗯”了一声。
陈树沉默了一会,还清了清嗓子,“那个仲裁员,你还有印象吗?”
许佳元转头看向陈树,“老板,跟我能不能不搞这些弯弯绕啊?”
陈树其实很少跟许佳元藏着掖着,真要说是师徒或者上下级的关系,陈树也都是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给许佳元听了。
他这样子,倒是少见。
“你明晚什么安排?没事的话,我们和他一起吃个饭。”
许佳元感觉脑子里一团浆糊。
上次的仲裁案本身倒是稀松平常,而且她那天有点感冒,开庭还戴了口罩去。
等到仲裁流程结束,许佳元跟着陈树下了楼,就看到刚刚的仲裁员站在楼下,正和陈树撞上。
陈树冲他点了下头,“潘仲。”
许佳元有样学样,也跟着打了声招呼。
潘仲的目光慢慢移向了许佳元,嘴里的话却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陈律,你这个助理挺漂亮。”
许佳元还记得她上次刚和潘仲道别分开就和陈树表达了她对潘仲的无语。
先不说她明明仲裁全程口罩都没摘过,但他当着陈树二人的面说这种话更不知道是何用意。
许佳元很不喜欢潘仲,即便他和人说话总是客客气气,还带着笑。
但他给人的感觉,却是潮湿、黏腻又阴冷。
这让许佳元想起阴暗的地下室和伏地魔养的那条名叫纳吉尼的蛇。
当时陈树虽然只是笑笑,但许佳元是知道他向来不反感别人夸赞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
可是,原来他们俩根本就是认识的。
许佳元干笑了两声,“我都不记得他叫什么了,原来你们都是熟人。”
陈树这会倒是没有沉默,他回答的很快,声音也是四平八稳的,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尴尬。
“他叫潘斌,我们确实合作很久了。”
许佳元慢慢把头转向车窗,认命般闭上了眼睛。
当她意识到陈树和潘斌原来认识的时候,她就该猜到了。
她本来也不想抓着陈树问个清楚,这种涉及到利益输送的事情,她作为助理,知道那么多干嘛?
可陈树好像从来都不想瞒她,人家承认合作承认的坦坦荡荡。
而许佳元人就坐在副驾驶上,她又不是聋子。
如果她此刻还要追着问什么合作,那她就是全世界最愚蠢的大傻缺。
许佳元觉得为难。
按理说陈树和别人的利益纠葛跟她没关系,她也压根不想卷入其中。
但陈树既然告诉了她,她就不得不想。
明天这顿饭,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吃。
本来许佳元就还没拿定主意,但陈树好像还没打算放过她。
“我以为我们是有默契的,我们应该什么都可以说。”
陈树这句话把许佳元憋的哑口无言,逼得她不得不把头转回来看着陈树。
“我们之后都会一起工作,我瞒不了你,也不想瞒你。”
听了这句话,许佳元真的想骂人。
陈树倒是好人做尽、好话说尽,就好像他从来没给许佳元出过难题一样。
许佳元默默的叹了口气,又想起了还需要陈树签字的那张实习鉴定表。
“在哪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