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竹看着王婷渐渐走远的背影，觉得这个孩子这两年好像长高了不少。

    或许以后有一天，也会有她去仰望她的时候，希望能有那一天。

    刘竹坐在台阶上，嘴里叼着冰棍，拆开了王婷给她的信封，里头是学生写作文常用的那种作文本里的格子纸，被整整齐齐地裁下，叠成了一丝不苟的方块。

    展开的时候，刘竹突然想起了袁月旼送她吉他背带的那一天，那天她也是这样，表面装作不在意，其实心里很好奇，拆开了信。

    亲爱的刘老师：

    今天我就要从初中毕业了。

    回想过去，第一次走入校园仿佛还在昨天，与您的第一次见面明明还历历在目，可时光飞逝，一转眼两三年已经过去了。

    还记得您第一次给我们上课，回过身在黑板顶上写下名字的样子；

    还记得您无数次下课了还在教室里不厌其烦地回答我们问题，鼓励我们的样子；

    还记得您在大扫除时让我们擦里面的玻璃，自己却探出身去擦窗户外面的样子；还记得……

    我也记得我每次去办公室，您都拿出零食问我吃不吃这个吃不吃那个，记得您在家访给独自一人在家的我买了一堆好吃的，记得下雨时您把雨伞借给我自己淋雨回家，记得您在我难受时轻轻拍在我背上的大手，记得您在中考前送给我说是剩下却崭新的文具套装。

    您总是用这种方式默默照顾着我，您给了我我在家里从没体会过的亲情，在我心里，您比我的家人还要亲。

    真的非常感谢您在过去两年的悉心教导和帮助，如果不是您，我不会取得现在的成绩，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幸福开朗。

    是您让我有机会成为更好的人。

    您，还有汪珐珆老师，在我心里都是非常好的老师。

    您们不仅教给我知识，还让我学会如何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我相信因为您们，未来会有更多个像我这样的学生，能有机会拥有更广阔的人生。

    不知道汪老师现在怎么样了，但是希望汪老师和您以后都能一切顺利，幸福开心！

    无数次看着您高大的背影，也让我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梦想：我会带着您送的文具好好学习，争取以后也成为您这样的老师，给更多学生的人生带去希望和梦想。

    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真心，文字无法传达万分之一。

    只能说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在心里为您祈祷幸福。

    您的学生王婷

    刘竹把信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信封，夏天的阳光烤得地面滚烫，一滴水渍瞬间就失去了痕迹。

    工作这几年，她还是第一次收到学生的感谢信。

    她一开始选择这份职业就只是为了能轻松地填饱肚子而已，到现在为止，她自己也觉得完全是在应付差事。

    每天上班下班，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对有些事有多不耐烦、每次下班时心里又是如何觉得解脱轻松。

    可是她没想到，只是在那无数个不耐烦的瞬间里的一点点无意的行为，就能让一个人记住。

    王婷不知道，刘竹当时给她们班很多人重新扣过分，刘竹甚至根本不记得有没有给王婷扣过，因为当时她一门心思只想着自己的原则和屈辱。

    王婷吐了的那天，她一边收拾一边在心里大骂让自己当班主任的主任，除了恶心就是不耐烦。

    去王婷家家访的那天，她也只是用一种隐约高高在上的态度，送去了自以为是的施舍般的照顾。

    敷衍换来真心，真心令人羞愧。

    看过了太多虚情假意，所以知道这一份真心该有多难得。

    只是因为王婷连施舍的爱意也不曾得到，所以她会觉得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也弥足珍贵。

    刘竹吃着冰棍想，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情还有什么呢。

    上下班无数次走过的那条路，早上和晚上看有截然不同的风景和心情；

    同样一份加满调料不知道干净埋汰的早餐，自己一个人沉默地看着手机吃和与旁边的人笑着分享一口确实会有不一样的味道；

    在家里看了二十几年的操场一角，有学生在那里上课时会迸发出青春的活力和生机。

    对别人来说想要快进掉的无聊部分，恰恰是她最想要珍藏的时间。

    大学毕业时和那之后每次聚会时拍下的照片里过去的人还定格在手机里；

    早上清新的冷风吹在脸上时能看到对面窗台上放着的那盆小植物如今种在了自己的花盆里；

    坐着练琴时环绕着自己的背带和对面衣柜上贴着的包装纸都还泛着崭新的颜色；

    因为每周要固定往互助箱里投卫生巾所以她趁着打折买了满满一大箱放在客厅里。

    那些再也见不到的人始终没有离开，她们的笑脸时不时还会出现在眼前，渐渐成了这平凡人生的一部分。

    以后还有很多年，艳阳高照和疾风骤雨，孤寂无聊和相视一笑，烦躁敷衍和周到温情都还将重复下去。

    刘竹怀揣着失去旧日挚友的伤痛努力经营着当下的生活，她甚至第一次没有不切实际地幻想不用上班，而是开始在头脑中描绘未来多年后的自己和教过的学生。

    她想要做得更好，而不仅仅是得过且过。痛苦中绽放出新的希望，她的期待使她的生命熠熠生辉，她的人生价值在此刻达到巅峰。

    刘竹的手机震动起来，上面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号码归属地是岁城。

    刘竹接起电话。

    X0XY年：0的终章

    刘竹平静地听电话那头说完了，一时觉得千头万绪难以置信，一时又觉得一切线索终于契合在一起。

    她想问的太多了，踌躇了好一会儿，最终她先问了一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你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

    对面说：“预见。”

    刘竹想问对方说的都是不是真的，但这好像是一句废话。

    或许她也有了对自己命运的预感，所以才无意识地拖延着不想去面对。

    刘竹一手举着手机在地上转来转去，她没说话，对面也没挂断，电话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天空太过耀眼，刘竹好像要融化在阳光里一样眩晕，她来来回回在教学楼下踱着步，又问：“如果我把汪珐珆在哪里告诉别人，或者干脆发到网上呢？”

    对方说：“一般人进不去，进去了也绝不可能把她带出来。闹大了，或者惊动了官方，那她就会被藏起来，外人永远不可能再见到她。”

    刘竹问：“你也不能把她带出来吗？”

    电话里传来一声嗤笑：“我只是一个能看见点未来的人，地球上我们这种家伙可不少，算卦的大街上比比皆是。可是你有听过什么能飞天遁地呼风唤雨的超人吗？这里是现实世界，没有奇迹。想要做到什么，必须得有人去做才有可能。”

    刘竹心烦意乱地挂断了电话，不一会儿又回拨过去问：“你有没有看到，如果我去了，能成功吗？”

    对方倒是没有因为刘竹挂断电话生气，立刻就接了电话，反问道：“什么算成功呢？”

    刘竹想了又想才说：“她能脱离苦海，我也不用吃一遍她吃过的苦头，能这样就很不错了。”

    对方说：“我看到你做到了。”

    刘竹笑着说：“那就很好。”

    刘竹席地而坐，地面被阳光晒得发烫，坐在上面人都懒洋洋的。

    她很满意这个结局，成功了这条性命就不算白费。

    她这个人，一向连自己都无法代表，没有什么存在感，但却偏偏要遵守一堆规则，连自己的良心也要给规矩让路。

    现在这样，倒也不算坏。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刘竹眯着眼睛，不紧不慢地盘算起离开前要做的事，一边和对面聊了起来：“袁月旼死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不是什么愉快的美梦，但是现在倒是给我提供了一点灵感。”

    想起那个噩梦，当时梦里温热湿漉的血液好像又粘在了身上，刘竹问：“你还记得袁月旼吗？当时我们一起在店里，你说她什么来着……”

    对方说：“我记得我说她要学会偷懒，善良不是好事。”

    刘竹想起来了，当时的确是那样，她笑着问：“所以你早知道袁月旼会死是吗？”

    对面说是，刘竹又挂了电话。大爷的，真是混蛋。

    刘竹知道袁月旼的死是个无可挽回的意外，不是她偷懒与否的问题。

    当时那些人被叫去当志愿者也不是他们能拒绝的；

    得病当然是必然的，毕竟现在哪还有没得过的人；

    没能恢复好就又过度疲劳的人比比皆是，出事的却只是很少一部分。

    只能说袁月旼运气不好，偏偏所有事赶在一起。

    谁都不是一步就走到绝路上的，一点又一点，等我们回过神来已经晚了。

    又或许是因为丧家之犬注定要死，只不过是早点晚点的差别，这是小人物的宿命。

    就像汪珐珆，就像现在的她自己。

    电话又打了过来，刘竹也礼尚往来，立刻接了起来。

    岁城的那个女人问刘竹：“你为什么愿意去做这件事？”

    刘竹说：“因为自己从泥潭里脱身之后，比起赶紧向上爬想把别人踩在脚下，愿意向下伸出手拉别人一把的人太可贵了。”

    那个女人说：“所以你决定站到她那边了？”

    刘竹说：“我们从出生就被分在同一边了，我现在只是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那个女人问：“你希望以后有更多人站在你们这边吗？”

    刘竹只是笑着说：“没有劝人吃苦的道理。”

    那个女人喃喃道：“你倒是挺有勇气。”

    刘竹说：“现在这个世道，活着受罪才需要勇气。我刚好也累了，这辈子到这里也不算太可惜。”

    那个女人说：“你说不想要伟大，我还以为你会拒绝。”

    刘竹说：“很多时候普通人能做的事的确不多，有太多的事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但普通人也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判断，普通人也有良心，再少也能做一些事。

    普通是行动之后却只能无功而返时的自我安慰，无能为力不是什么都不做的借口。”

    我们一直在等着，什么时候突然一下世界就变好了，变成我们期待的样子了，能让我们在那个世界都幸福地生活。

    可是你也这样想、我也这样想，大家都不去做，哪有这种好事呢。

    一直等着就只能一直窝囊，一直被欺压，一辈子只有在幻想里是能挺起腰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