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好兆头
伍越又闻到了清晨的味道。
对他来说,清晨的味道多数时候是各种饭菜的香气,少数时候是草木雨露的清香。
今天的早晨是酱油炒饭味的。
伍越掀开被,坐起身,推门出去。
从声音判断,妹妹还没起床,炒饭的是爸爸,母亲在卫生间吹头发。见他起来,都和他招呼了一声,他应着,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在桌边坐下。
这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早晨,伍越心里却五味杂陈。
尽管他不想,还是不得不承认,风严的出现,让他再一次开始思考,思考自己的人生、意义、价值。
他讨厌这样的思考。这样的思考让他痛苦。
这个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他觉得他是最废的一种。在什么年龄做什么事,对他来说是种奢望。他过不了正常的生活,他无法独立,只能在他人的照顾下生活。
尽管如此,他的父母和他依旧不愿向命运屈服。
他虽然没上过学,但他的父母一有时间就尽其所能的教他有趣的常用的知识,他也没有学习盲文,学写的都是正常的文字,虽然写出来容易歪斜,也不好看。
他常常觉得这种笨拙的反抗,可笑且无用,又无法坦然地接受真正的自己。
对,他还是无法接受。
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家里的门开了又关。
父母上班,妹妹上学去了。家里只剩他一人。一个无法上学,无法工作,只能靠着别人养的人。一个废人。
总有一天,他得接受真正的自己,接受自己能力范围内能做的有限的工作,坦然接受他人的目光与帮助。
可那会是什么时候?也许是明天,也许就在明天。
伍越的心绪再次回到风严的身上。他觉得,可能这就是个好兆头。
当天傍晚,风严又来了。
风严电话里听到伍越家里没人,给伍越带了路边卖的凉皮,炸鸡,还有自己做的蛋糕。
伍越尝了风严亲手做的蛋糕,笑道:“好吃,手艺不错。”
风严道:“那是。”
伍越笑道:“挺不谦虚啊。”
风严傲然道:“高手的谦虚也是炫耀。”
“......”
风严问:“好点没有?”
伍越:“好多了,基本好了。”
风严道:“等你好了,咱俩还出去玩。”
伍越笑道:“你上班不累啊?”
“还行。”
伍越将蛋糕吃完:“你得好好选选地方,我马上就好了。”
风严笑应:“明白。”
一周后,风严伍越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开车往今宁市玉河县天象山行去。
这是伍越第一次和朋友出这么远的门,他既兴奋又紧张,坐在副驾驶边听歌边咬自己右手食指的指节。
风严注意到他有些拘谨,笑道:“爱听吗?”
“行。”伍越下意识接道。
风严道:“别啥你都行啊,真行啊?”
伍越笑了:“真的,我挺爱听这种慢节奏的,但开车一般不都听快节奏的吗?”
“因人而异,我爱听这种,我车里都是这种,”风严想了想,接道,“听着心稳。”
伍越默默点了点头。
风严道:“我还以为约你出来,叔叔阿姨得担心呢,没想到这么容易就约出来了。”
伍越笑道:“我又不是古代闺中小姐,有啥约不出来的,再说了,我还能交到朋友,出来玩,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风严嘿嘿笑起来:“我不会是你第一个朋友吧。”
伍越想了想:“可惜喽,严格来说,算第二个。”
风严笑容渐渐收了起来:“第一个是谁?”
“小时候我也没上学,总去我爷爷奶奶家玩,他们家在农村,我那时候在村里有个朋友,我们总在河边坐着,往河里扔石头,听响,他给我捡,我扔。”
“后来呢。”
“后来我爷爷去世,我奶奶搬到了城里,我就没再去了。”伍越想了想,“听我妈说,他现在读研究生呢,什么专业不知道。”
风严点了点头,然后想起伍越看不到,又啊了一声:“那时候你多大?”
“忘了,十二三?”
“那时候的事还记得吗?”
“印象深的记得,挺少的。”
“我也都忘得差不多了,就有几次和同学打架还记得。”
伍越笑道:“你还打架?”
风严也笑了:“嗯,有几次,不严重,也就吵吵的声儿大。”
伍越笑出了声。
10.爬山
从伍越家出发到天象山,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不算远。
风严在停车场停好了车,扶着伍越下车,一起到后备箱取背包。
伍越拎着沉甸甸的背包笑道:“装什么了,这么沉。”
风严道:“吃的,水能买,吃的可买不着,景区的东西,不好吃。”
伍越摸索着找到风严的肩膀拍了拍:“有心。”
风严将沉的背包背在身上,将一个小袋子递给伍越:“你拎着这个,里头有两瓶水,渴了喝。”
“嗯。”
两人在售票处买了票,一前一后进了山。
因为是淡季,没那么多游客,风严伍越缓步而行,风严一直余光盯着伍越,看伍越的表情,伍越的眼睛。
伍越的眼睛比以往亮了,表情也很明媚,风严看得出,他是高兴的。他高兴,他也高兴,不但高兴,还有一股暖意在心头荡漾。他觉得这有点怪异。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和伍越再次闲逛,风严发现自己已经没什么心思看风景了,因为在他的身边有更好的风景。
伍越确实长得挺帅。气质儒雅,外形阳光,五官精致。
风严此时不得不再次承认大爷慧眼,确实比他帅多了。
人对于“美”总是有更多的向往、包容和爱。
风严小心翼翼地扶着伍越,从心底希望他能有个美好的体验,能有个和与其父母同行不同的体验。他边走边给伍越描述所见景致,遇到景点旁的示牌也一字不落地读一遍,一直到中午,说的嗓子都干了。
伍越累了,饿了,风严领着他在半山腰一个小亭子里坐下,用湿巾擦了桌椅,给伍越擦了手,把背包里的吃的拿了出来。
伍越喝了几口水,提鼻一闻:“带什么了?这么香?”
风严有几分得意:“米饭,炒菜,青椒炒肉,里脊豇豆。还有油炸花生米。”
“可以啊,”伍越惊道,“一大早弄这么多菜?”
风严嘿嘿一笑:“小意思。”
“这么香……热的?”
“嗯。”
“保温饭盒?”
“嗯。”
“你可真行,”伍越一脸感慨,“难怪那么沉。”
风严笑道:“主要想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伍越笑道:“看来你的手艺不局限于甜品。”
“那当然。”
伍越默默竖起大拇指。
风严嘿嘿笑起来。
风严觉得自己是不懂爱的。
如果爱情是爱情,他的父母为什么会在他还没上小学的时候就离了婚。如果母爱是母爱,他的母亲为什么掰开了他紧紧攥着她衣襟的手,毅然决然离他而去。如果父爱是父爱,他的父亲为什么将他丢在农村爷爷奶奶家,一年到头难见面。
他不懂爱。他有家人,也有亲情。可他不懂爱。
他认真思考过,什么是爱?他觉得,爱是情难自禁,爱是难以割舍,爱是朝思暮想,爱是不顾一切。
爱不会让人觉得累赘,爱会让人觉得炙热滚烫。
这些对于他来说,遥远而陌生。
可现在,他似乎看见了一角。
他看见伍越吃着他做的饭,吃的很香,他心里的暖意不受控制地开始沸腾,他觉得伍越很帅,很美,很可爱,他想亲亲他…
等他回过神来,他的脸已经凑了过去,差点亲上伍越的侧脸,他吓了一跳,赶忙后退一步闪到一边。
伍越听到动静愣了一下:“怎么了?”
“啊,没事,我以为你头发上粘叶子了…”
伍越点点头,没说什么:“你怎么不吃?”
风严在旁边坐下:“现在吃。”
下午爬山的过程中,风严的思绪一直有些混乱,不过这没耽误他细心照顾伍越。
他和伍越终于在下午两点多爬上了山顶,站在了山顶护栏旁,都疲惫不堪。
伍越气喘吁吁撑着膝盖:“这...可比我之前爬山累多了,这山也太高了。”
风严笑道:“看来咱俩都不是爬山能手,这小山就不行了。”
“小山?”
“这山不高,跟泰山,华山没法比。”
“算了算了,那更不能去了,”伍越连连摆手,“哪有椅子?我得坐会儿。”
风严看了看:“没椅子,坐这边吧,有个台阶。”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只保温袋,垫在上面,扶着伍越坐下。
伍越坐下喘了口气喝了口水,缓过来不少,他静下来后笑了笑:“山顶的风和山底是不一样的,你感觉到了吗?”
“嗯,更硬更冷也更清。”
伍越笑了一下表示赞同,随后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更加深入地感受。
风严不再说话,只静静看着伍越,像在欣赏,也像在发呆。
上山容易下山难,尤其对于伍越这种平时很少锻炼的人群。走到半山腰,伍越实在走不动了,风严笑着调侃说可以背他。伍越先是惊讶于风严超凡的体力,而后断然拒绝。他不能让风严前面背着包后面背着人。他不想做那样的废物。于是受了某种激励的伍越咬着牙一路无话直接抵达出口,最后戴着痛苦面具坐上了风严的副驾驶。
伍越肃然道:“以后你再找我出来,我得考虑考虑了。”
风严笑了:“为啥?”
伍越啧了一声:“等我什么时候呆得筋骨发紧,我主动找你。”
风严忍不住大笑起来。
11.相亲
胡莹莹站在店里操作间窗口前,探着半个脑袋贱兮兮往里瞧,笑嘻嘻道:“宋师傅,恋爱了?”
风严正往面包上刷蛋液,闻言一愣,随即无奈笑道:“说啥呢?我咋不知道?”
胡莹莹微微挑眉,不可思议道:“你不知道吗?不能吧。你这满面春光的,还总自己没事偷摸笑,不是恋...”
风严老脸一红,赶紧打断她:“你要是没事,我多烤点,你上外头摆摊卖去...”
旁边本在听热闹的陈天昊赶紧过来拉走胡莹莹:“你可别在这扯淡了,真服了。”
“......”
风严将烤盘放进烤箱,单手扶着烤箱外的把手陷入了沉思:“我笑了吗?我满面春光了?啧...”
今天天气不错,风严下班到市场买了点菜,准备正正经经做两个菜,好好吃个晚饭。
从市场出来在十字路口正准备过马路,突然看见伍越和他母亲,伍越母亲将儿子扶上副驾驶,自己也上车了。
路边一个年轻的女孩正朝他们车里摆手,看口型说的是拜拜,伍越的手从车窗里伸出一点,也挥了挥。
这是谁?
风严微微发愣,却也没有细想,自顾自回家去了。
自从风严和伍越成了好友,伍越不再每天下午去公园坐着了。偶尔去,伍越会和风严打招呼,风严午休时候过去,两人一起在湖边小坐闲聊。
阳光,清风,湖水,鸟鸣,风严坐在伍越身边,还真觉出些岁月静好的味道来。他感激这份妙不可言的缘分,庆幸自己曾经的勇敢。
晚上风严给伍越打电话,和他分享自己最近看到的一本不错的小说,他还在网上找了一版说的不错的有声书,推荐给伍越,告诉伍越无聊时可以听听。伍越含笑应着。
聊了几句,风严想起今天晚上看到了他们,于是道:“我今天晚上下班好像看到你妈开车带你了,车旁边还有个女孩。”
伍越闻言啊了一声,随即叹气道:“我妈带我相亲去了...”
风严下意识啊了一声,然后是长达半分钟的沉默,风严脑子里乱糟糟的,他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沉默,不该沉默,他得说点什么,可他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他绞尽脑汁道:“这么早?你才多大?”
伍越又叹了口气:“二十三。”
“二十三就相亲啊?”
伍越的声音听着很沮丧:“对于我来说,不早了。”
“阿姨说的?”
“嗯。”
风严已经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了:“这是好事啊,叹什么气?”
“是好事吗?”伍越没什么起伏地说。
“嗯。”
“没觉得。”伍越的声音闷闷的。
风严沉默了一会儿,听着电话那头的轻轻的呼吸声:“明天中午来公园吗?”
“来。”
挂了电话,风严长长叹了口气,左胸口有些闷痛,他平躺在床上,脑子里飘荡浮动的都是“相亲”两个字,为什么去相亲?伍越才二十出头,而且听伍越话音也并不想去...
他想不通,最后他猜想,可能是他母亲非让他去。
伍越母亲加了一个相亲群,在里面登了伍越的基本信息,伍越本来是不同意的,可在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后,不得不同意。
他知道他母亲是真心为他着急,他不想她因他烦恼。
风严看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湖面,陷入沉思。
几年前,他爸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只是他拒绝后就没再提了。
他不喜欢相亲,不喜欢将自己的信息公之于众,供人品评挑选,再以同样的态度对待他人。他觉得那样,自己仿佛成了一样东西,而不再是人。
他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或许并不正确,却依旧认为能避则避才是良策。
伍越现在貌似与曾经的他有同样的困境,却没有他挣扎反抗的条件。
爱,有时某种程度上,也会成为枷锁和牢笼。
伍越叹道:“本来进群后根本没人联系,我是瞎子,谁愿意和瞎子在一起?而且人家都有学历工作,我什么都没有...结果后来我妈附上了一张照片,竟然真的有人联系要见面看看...服了...”
风严笑道:“这太正常了。”
伍越道:“我妈为达目的竟然让我出卖色相,唉,真让人心寒。”
风严呵呵笑起来:“呦,承认自己有色相了?”
“这有什么不承认的,人家大爷不都说了嘛。”
“我也说了,我比大爷先说的呢。”
“你厉害,你最有眼光。”
“知道就好。”
“......”
风严接道:“正常,相亲就是这样,基本信息之后,优势也要标清,外貌是优势,不论男女。这就是一个让人互相有机会认识的平台,你别有压力。”
“她们都是好奇,想看看长什么样,不会成的,可惜我妈不懂。”伍越已经不知道叹了多少次气。
风严没说话,他估计伍越母亲是懂的,只是不愿放弃罢了,她大概只是想在自己不算太老的时候,安排好儿子的余生,给予他最大的帮助,这条路就是让伍越结婚生子,待父母离世,还有孩子能够帮助他,照看他。
这些风严不用想也知道,理解。
她没有其他路可走。
风严沉默片刻道:“开心最重要,别让自己不开心。”
12.风严的怒火
风严没想到自己能在同城直播里看到伍越。
伍越坐在餐桌前,旁边是他母亲,从镜头的角度看,是坐在他们对面的女生在直播,镜头里的伍越依旧很帅,可爱,也有些可怜,他的表情和眼神透着丝丝茫然与无助,看得风严心里发堵。
直播没有开声音,只能看到他们在吃饭聊天,但看的人还不少。
“这男的真帅啊,可惜是个瞎子。”“‘遇到帅的别不敢追,万一他瞎呢’照进现实。”“前面的,照进现实你怎么不追?”“要不是因为是盲人,这么帅需要相亲?”“这么直播不太好吧,经过人家同意了吗?”“你们真...瞎子也能看得上。”“帅气可爱,又看不见惹人怜,有个老攻疼就好啦。”“相亲为什么直播?关别人什么事?”“这也直播,真服了。”“不想看为什么点进来?”“有懂唇语的吗,翻译翻译,他们说什么呢?”“这得什么条件女方能同意...”
风严看着一行行弹幕飞速而过,胸口发闷,额头青筋直蹦,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看看直播间店里的摆设,看看菜品,觉得有些熟悉,他关了手机,换了衣服,和店长请了假,出门上出租车,直奔那家店。
等到了那家店门口,风严进门四处一打量,正看到伍越的背影。他松了口气的同时,怒气更盛,只觉眼前一暗,好像突然间太阳都被浮云遮住了。
坐在伍越母子对面的女性二十多岁,不到三十,面有戏谑,一直在笑,不知在和他们说着什么。
伍越坐的笔直,是他的母亲一直在说。
风严无视了服务员,服务员可能被他的脸色吓到了,也没敢继续发问。
风严抬脚就想走过去砸烂那部正在直播的手机,却猛地停住了脚,他在心里默念三遍“冲动是魔鬼”,然后深呼吸三大口,这才向他们那桌走去。
风严走到桌边,伸手将女生的手机拿起扣在桌上,冷冷道:“你笑啥呢?一直。这么好玩吗?这件事这么好笑吗?”
风严的声音不大,但很阴森,吸引了周边食客的目光。
女生将桌上的手机抓在手中,紧张又激动道:“你谁呀?”
“我是他朋友...你是干啥来的?你是来相亲的吗?还是来博眼球的?相亲还直播?你直播你怎么不照你自己呢,你照别人?”
“我愿意照谁照谁,人家同意了,关你啥事?”
“谁同意了?”风严一双怒目看向伍越和他母亲。
伍越母亲脸色很难看,此时不得不微微点头:“我知道她直播呢。”
风严语塞,一股寒气劈头浇下,将他的怒火瞬间浇灭,也带走了他身上全部的体温,他全身无力,晃了晃,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脸由双颊通红变得死人一样白。
他看向伍越,伍越的脸和他一样惨白,嘴唇微微哆嗦着,早已落下泪来。
看来伍越是不知道的。
看着伍越绝望的神色,风严突然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
这时伍越母亲站起身冲对面女生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发生点意外,我们先走了,你也回去吧,注意安全,谢谢你。”
女生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对她的话没什么反应,伍越母亲显然也没想等女孩的回应,直接推了推伍越,半推半扶地和伍越往门外走。
风严没有再去看那个女生,他想了想,跟着伍越母子出了门。
等他们三人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女生才回过神来,她拿起手机,看了眼直播间,发现虽然画面黑了,弹幕反倒更多了。
“刚刚过来的那个气势汹汹的男的是谁?他老攻?不是朋友吧,朋友会那样吗?怎么一副抓男友相亲的样子?”“我去,什么情况?”“这么精彩?”“真不是演的吗?”“不是演的,这男的妈是我老师,教过我。”“啊?”“那男的也挺帅。”“精彩。”“怎么不开声音,急死我了。”
女生关了直播间,身体一软,瘫靠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