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谨落握着鱼印,静静立在小院门前,同这座幽僻院域告别。
秦国公在时,最喜欢嫩桃花芽酿的酒。
所以,吴殿前司指挥使的苑屿里有一片轻柔的桃林,此刻绯色渲染枝头,偶见蝶莺嬉戏期间,这样的世外之景,恰好坐落在岁欢身后,绿红色泽强烈冲击之下,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她穿着那身蓝布衫袍,若画中荡然而出的谪仙娘子,她伫立着,微风穿斜衣襟,仿佛在和记忆里的亲人,诉说这一切。
孙承宣是一马当先入昭都的,还来不及将黑金铠甲换下,就已然跨入吴府。
这本是不合规矩的,理应先参拜圣皇,再见过母亲舅舅,方能有此行径。
可他管不了这么多。
绝影扬灰千里,过路春景盎然若许,孙承宣却分毫不揽入眼底。他只知道百里外的昭都中,岁欢红榜中状元,她在等他回家。可他更清楚,若是再晚些时候,二人已然分属不同阵营,到那时再要见面,便不是只隔着山遥水远。
“岁欢。”
这一声轻唤,略有些旷久,白谨落听得不真切。
直到她愣愣回眸,见孙承宣身上的黑蟒金猊甲在光照下层层带闪,情绪顿时泛滥,只这一瞬百感交集。
“先生,”白谨落有好多话要告诉孙承宣,可一开口也只剩:“榜上有名未落孙山,岁欢也能替您分担一些刀剑,不叫这孤寂寒夜您一人独行。”
孙承宣笑,他历经沙场,皮肤较先前晒黑好些,身上的儒雅屈身在野性之下。白谨落打量着,觉得他比先前瘦下一圈来。
“我知道,岁欢很棒。”
他伸手想把落在白谨落头上的竹叶摘下,目光却被她头上的钗吸引,是她十四岁的生辰时自己送的朝阳芍药青玉钗。
“先生在笑什么?”
见他这样笑意缱绻,白谨落有些蒙。误以为是自己的妆发失了礼数,立即抬手打算重新试弄发饰。
“我来吧。”孙承宣说着,就把叶子拿下来:“你先好好休憩一番,你的户籍我已经托同袍在户部安顿置办妥当,待会尽早回学子旅社去,别让丞相起疑,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好。”
&
白谨落遵照孙承宣的嘱咐,自小径返回旅社。
尚有一段距离就见素商欲上马往外去,却在看到她的这一刻立即跑过来。
“出什么事了?”
素商压低声音说:“丞相方才派人来宣,说是请您过府一叙,这是帖子。”
过府一叙?
她很清楚秦晞的试探是避无可避的,可来得如此之快倒是始料未及的。
“你方才怎么答的?”
“臣只言说您上街采买,并未多言。”
“好,”白谨落低眉思索着,翻身上马道:“我知道了。”
雕梁画栋的宅子府邸,岁欢在大燕时自是见过不少,可修建在皇城宫道之上的,也还是头一遭遇着。早早地就有人出来迎她,这琉璃青瓦掩映红梁赤窗,别有一番意境。
跨过二门,迎面站着两位姑娘。
立于左侧的那位,白谨落见过,她常年跟着秦晞的小哑女,不止一次出现在孙承宣和吴策的谈话中,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
率先朝她搭话的是右侧那位小丫头,说:“大人快请,我家大人斟了好茶,就等您呢。”
白谨落点头回应,余光瞥见观棋略略颔首让路,而她的目光却时不时落在自己的颈侧。
秦晞隔着屏风见她入门也就站起身来,欲迎又未迎,只是含笑寒暄道:“你若差什么只管打发人来我这取,外头采买的都是些次赝品,断断是比及不上谨落如今的身份。”
“不过是些填肚子的小玩意儿,怎好劳烦丞相。”
二人面上亲和,言语更是热情,可字字是坑处处是陷,稍有不慎就会跌入迷魂阵。白谨落在秦晞明枪暗箭的迷魂阵里躲闪过好几个回合,终是先一步败下阵来,开口单刀直入:“不知丞相宣召,可是有要事要嘱咐臣的?”
秦晞自喉咙中挤出声笑来,只端起茶慢慢品,也不发话也不看白谨落。身旁伺候的人都不在少数,可都鸦雀不闻,就这般安静立着。先时二人还你一言我一语的来回博弈,她也没来得及察觉,但此刻算是跌入寒冰境地。
“倒是有一事,”秦晞话为完,就先笑:“想来是要委屈谨落的。”
白谨落俯身行礼,答:“为报朝廷,敢不效犬马之力。”
“来,起来,”秦晞伸手扶她,自己先咳嗽起来,白谨落竟有些无措,秦晞平稳着气息道:“不妨事,都是老毛病,快坐下。”
观棋端来梨汤替换下方才的茶盏,又不知自哪里拿来一玉坛,略略打开一条缝白谨落就嗅到扑鼻的清香,不禁问道:“大人吃的是何物,怎么这般芬芳。”
“不过是药丸。”
“药丸?”白谨落问:“自来药丸就是苦的,大人这怎么如此新奇?”
秦晞用帕子遮掩着面,泪光斑斑,涓眉蹙蹙,不胜怯懦,气息较先前平稳好些,说:“我自八岁上就得了心凛之症,遍请名医皆不见效,堪堪有撒手人寰之意,忽有一日得一禅师叩门赐方,言我命不该绝就得了这药。”
白谨落见秦晞,忽地想起自己幼时,每每随着娘亲去给皇后大娘娘请安,她的模样亦如这般。
父皇的嫡妻、大燕的国母,唐皇后,闺名不详。
举国皆知其温顺贤良的品行,是当之无愧的皇后典范。可就是这样一副姣好的神仙模样,却在两位皇兄接连遇害夭折后,一病不起,光景一日悲过一日。
再后来,她已是闭门不见任何人,而那段时间朝纲不稳,一直到皇后娘娘病逝,父皇都只是草草来看过一眼。
孝明帝好像并不难过,又好像因局势所迫,不敢难过。
“竟不知是怎样的药丸,这般好闻?”
“真是繁琐异常,”秦晞摇摇头,叹:“这禅师写下的方子稀奇的很,说是海上的药方。须以四季火象花研磨为粉,春日的杜鹃十五两、夏季的朱槿十五两、秋天的丹桂十五两、冬时的紫荆十五钱,再配谷雨那日辰时雨水二十四钱,霜降那日卯时霜露二十四钱,加上蜂蜜、燕窝碎揉成龙眼般大小,呈在这坛里密封在冰窖里,倘或病侯犯就以梨汤、竹泉服下方能压制攻心之寒毒。”
这皇宫中珍宝数不胜数,不过这般新奇的配方白谨落也是头一次遇着,不禁暗暗感叹起来:“这样的繁琐,不知要凑到何年何月去?”
“说来也巧,义父命人驻扎南北四个地方,倒是一二年光景也就收拢齐全了。”秦晞送服下药,白谨落依旧闻得清香不散。
秦晞见白谨落尚沉浸在话语中,立刻抓准先机,出其不意道:
“我有一桩事,只能谨落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