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嬷嬷在殿外轻叩了叩门,“老奴进来了。”
得到应允后,嬷嬷这才推门而入,殿中未点灯,只有窗棂那儿透进了月光,映得殿里亮堂堂的。
“别点灯。”奚芫芫开口。
闻声,嬷嬷吹熄手中的烛火,借着月光,悠悠踱到奚芫芫跟前。
“公主,老奴是来给你送一样东西的,”说着,嬷嬷从袖里掏出一绸帕,轻掀开叠得整齐的绸帕,一对金镯在月光下光彩夺目,“方才祁王殿下派人送来的,说是给公主您的。”
奚芫芫微微转头,目光落在那对金镯上:“他既要送,那便收着吧。”
见奚芫芫兴致不高,嬷嬷只得将金镯仔细收起来:“这送金镯是骊国嫁娶习俗,祁王殿下真是有心了,”说着,嬷嬷望向奚芫芫,忍不住道:“公主与祁王殿下游湖,玩得可开心?”
“嬷嬷是想问,我与祁王殿下说了什么吧。”
被看穿的嬷嬷,嘴角轻抿掩饰道。
“嬷嬷放心,我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不能说错话,不能做错事,绝不能让骊国蒙羞,”奚芫芫轻轻掀起眼皮,遥望着残缺的弯月,“我与祁王殿下是联姻,我们都不会负了各自的使命,今日他以金镯为聘求娶我,是顾及礼数,只是我和他的联姻早就板上钉钉,收不收金镯,这桩婚事都会如期举行,我此行来凨国,就是来联姻的。”
“公主牢记于心便好。”
“我记得,我怎敢忘?”奚芫芫收回视线,看向嬷嬷,“我一个不能做自己主的人,却在祁王殿下面前,拒了他送的金镯,也许,这是我唯一能做自己主的一件事了。”
“公主。”
“我知道嬷嬷要说什么,要收起自己的性子,是不是?”奚芫芫已经能猜到嬷嬷想要说什么了,“嬷嬷尽管放心,我虽拒了祁王殿下的金镯,但答应了祁王殿下的求娶,不日,我与祁王殿下便会举行婚事,凨国与骊国就能结盟了。”
她不会忘记自己来凨国的目的,她的目的,就是为骊国谋取利益和前程,以她一人换得一强国盟友,这交易甚是划算。
“公主。”嬷嬷眸中流露出心疼,现下公主的处境与她无异,对凨国来说,她们都是别国之人,对骊国来说,她们就像是随时可弃的棋子。
“公主,你既要与祁王殿下成亲,就要想办法让祁王殿下对你不设心防,只要祁王殿下将真心交付于你,祁王殿下便是你的家人。”
“我一个没有真心的人,何求他人将真心交付于我。”奚芫芫将自己蜷起来,在月光下,像一枝白梅,孤独又自怜。
“……我想家了。”奚芫芫轻喃。
嬷嬷听见了,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如今他们身在凨国,再想家,也没法回去了,留在凨国,是她们的宿命……
-
书房内,几滴烛油缓缓滴落在烛台上,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响。
步隽坐在书房门口,打起了瞌睡,一只蚊虫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最后朝着他的脸就叮咬一口,步隽下意识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生生把自己打醒了。
步隽呲溜一口口水,缓过神,看向屋内,公子仍坐于桌前苦思提笔,再这么熬下去,公子身体都要熬坏了。
步隽轻步来到烛台前,第二回清理滴落下来的烛油了,清理好烛油,步隽佯装不经意地踱到公子身边,抻着脖子偷瞄一眼,这不瞧不知道,一瞧可把他吓够呛:“公子,你是要将整个魏府都送出去啊?!”
魏锦戍被步隽突然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将誊写完整的聘礼册平整铺开,手指着一处,问:“这是什么字?”
“公子,我在你身边耳濡目染,可识了不少字,难不倒我,”步隽凑近,将字直接念了出来:“镜月湖珠翠珊瑚。”
“那这是什么字?”
“南宝山皎玉珠。”
“还有,这又是什么字?”
“万红石……”步隽不继续往下念了,这上面写的可都是世上的珍品啊,“等等,公子,你这上面写的可都是异常珍贵的物什,这都是什么呀?”
“聘礼册。”
“哦,聘礼册,聘礼册!聘礼?”步隽反应过来,嘴巴震惊到合不上。
“把嘴巴合上。”魏锦戍头也没抬,将聘礼册仔细收起来,放进手制的木盒中。
步隽蓦地闭上嘴巴,又忍不住说话:“这些东西把魏府抵出去都不够。”
魏锦戍抬头看了眼步隽,步隽一下就噤声了,但一想到那么小小一册上写满了贵重物什,又忍不住张口,声音说得极小:“老夫人和老爷要是知道了,定会说公子败家的……”
“你还可以再大声点。”魏锦戍手覆在木盒上。
听公子这么说,步隽忙闭上嘴,但忍了半天,实在憋不住了:“公子,我能再说一句话吗?”步隽蹲在他身侧,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他,看得他心软了。
“想说什么。”
“公子,你准备这聘礼册,是要求娶哪家的姑娘啊?”步隽实在是好奇,公子常年都不呆在缙姮城,回来后,接触最多最密的也就铄桧公主一人了,难道?
“公子,你真要当驸马啊!”他本还不敢想,但公子都着手准备聘礼册了!看样子,公子是真的要当驸马了!
步隽回过神,嘟囔:“只是,这些个好东西,哪买得起啊,不如将魏府整个送出去…… ”只是,魏老夫人掌着魏府的管家权,怕是不会同意以魏府为聘呐。
“公子,我有个主意。”
步隽眼睛眨巴眨巴,魏锦戍就知道,准是个馊主意:“闭嘴。”
“公子,我还没说呢。”
“看你这表情,就知道不是个好主意。”
“公子……”步隽话音未落,外头就响起了王嬷嬷的声音。
“公子,”王嬷嬷双手揣着站在门口,“老夫人请公子去佛堂一趟,有事相商。”
步隽莫名紧张起来,这么晚了,请公子过去,看来是有急事相商。
“公子。”步隽担忧了。
魏锦戍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应声:“嬷嬷,你先回去告诉祖母,我穿好衣衫就过来。”
王嬷嬷一听,也不好在门口候着了,临走还不忘催一声:“公子,老夫人在等你。”
待王嬷嬷的脚步声渐远后,步隽憋不住话了:“公子,都这个时辰了,老夫人突然请你去过去做什么啊?”老夫人的心思,向来捉摸不透。
相比步隽的不安,魏锦戍倒是淡然自若许多,缓缓起身:“祖母既唤我过去一趟,我自是要去的。”
“公子,我觉得,没好事。”步隽担心呐,本就不平整的眉心此刻皱得比泥巴地还狠。
自打公子回府后长住,老夫人吩咐好下人照顾好公子的饮食起居后,便再也没多过问一句公子的事,也没来看过公子一回,就连公子每日想给老夫人请安,都被老夫人回绝了。
魏锦戍抬眸,烛光在眸里熠熠发亮,好事还是坏事,他去一趟,就知道了。
……
-
佛堂里,魏老夫人虔诚跪拜,双手揉捻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木门吱呀声响,王嬷嬷缓缓踱到魏老夫人身侧,轻声道:“老夫人,公子现就在佛堂外候着。”
见魏老夫人未发话,王嬷嬷心里有数了,默默退下。
听见动静,魏锦戍转身,就见王嬷嬷略显为难的脸色,他一下就明白了,祖母这会儿不想见他。
魏锦戍望了眼点满香烛的佛堂内,轻轻开口:“祖母慈悲,心怀家国天下,祈福诵经,我就在佛堂外等着祖母。”
见状,王嬷嬷也不好多言,只得唤来在佛堂外打扫的人,吩咐他们点上熏香,免得公子受蚊虫困扰。
……
佛堂外的熏香燃尽,佛堂内的烛火依旧在燃。
拐杖顿地的声音渐近,王嬷嬷贴心地搀着魏老夫人迈出佛堂。
魏锦戍不忘礼数,向祖母行礼:“祖母。”
魏老夫人看向他,在他抬头那一瞬收回视线,手轻抬起,王嬷嬷就明白老夫人的意思,先退下了。
见状,魏锦戍想上前去搀祖母,却被祖母婉拒:“不用,我这身子骨还没老到需要人搀着才能走路。”
说完,魏老夫人拄着拐缓缓行步,魏锦戍就跟在祖母身后,两个人的影子在月光和烛火的辉映下,时而靠近,时而疏远。
“听闻,你亲自护送铄桧公主回了宫?”魏老夫人开门见山。
魏锦戍眸色微动,没想隐瞒:“是。”
魏老夫人没再继续追问,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你从小时候开始,就有自己的主意,沉得住气,也不会服软。”
魏老夫人忽地停下脚步,目光投向那片冷清的院子,忆起往事:“那时我让你顶着日头在这里罚跪,你一句也不肯求饶也不肯认错,硬生生地在这跪到中暑,最后体力不支昏倒了,也不肯讨饶一句。”
魏锦戍安静地听着祖母说,他自小离家,与祖母疏远冷淡,也是因为早早离家,让他对小时候在魏府的记忆很是模糊。
“你还记得,我为什么要罚你跪在这儿吗?”说完,魏老夫人缓缓转过身。
“祖母,小时候的事,我许多都不记得了。”
魏老夫人定定地看着他:“你不记得没关系,我来告诉你,你为什么会被罚跪。你父亲长年征战在外,甚少归家,偶尔在家时,朝中同僚争先送礼巴结,魏府的门槛都被踏破了。”
“在众多送礼的人中,王呈公府最为慷慨,送的礼最为贵重,那日,王呈公府的小公子顽皮,跑去了你院里,不知怎么的,你俩就打起来了,等我们赶到的时候,王呈公府的小公子脸都红肿起来了,牙都被你打掉了一颗,哭闹不止。若不是看在你父亲的份上,他们绝不会罢休,可你倒好,在人眼皮子底下又将人小公子抱摔在地,嘴里嚷嚷着让他们都滚出魏府……一时间,场面混乱的不得了,也是因为这事儿,你顽劣不驯、恶习难改的名声在缙姮城迅速传开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甚至王上都有所耳闻,此事闹大,哪还还有人敢来魏府送礼呢?朝中为官的人苦心经营半生,何等小心谨慎,谁敢冒着断送自己官途的风险再来巴结送礼呢。”
“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争相来巴结你的父亲,我的孩子吗?”不等魏锦戍回答,魏老夫人继续道,“因为他是王上亲自册封的将军,他也是王上多年的至交,更是王上最信任的人,正因为他与王上的亲近,所以那些人都盯着他,有的想巴结他扶摇直上;有的是盼着他战死在战场上,取而代之。他是魏府的主爷,王上的王恩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利剑,王恩能保魏府世代昌盛,也能让魏府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这王恩更能随时要走他的命。”
魏老夫人手紧攥着拐杖:“我在佛堂供奉香烛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祈魏府平安,不希望魏府成为朝堂各派斗争的牺牲品,也不愿看到魏府上下这么多无辜之人成刀下冤魂。我说了这么多,你可明白?”
“祖母,您说这些,是想对我说我与公主之间的事。”
“没错。你与公主的事,缙姮城早已传开,我也有耳闻,但是,我们魏府与铄桧公主地位悬殊,我们高攀不上,所以,你也最好及时断了不该有的念头。”魏老夫人点到为止,她知道他与公主彼此互生情意,可是,这份情意,不该有。
“祖母,公主从不介意门第……”
“不行就是不行!”魏老夫人发怒,即便她因此成为恶人,她也绝不允许他们在一起!
王上的王恩既是福祉也能是祸端,魏府的命运就在王上的一念之间!朝中分派,若是有心人以此做文章,挑拨圣心,让王上对魏府、对清河生了疑心,那魏府将会遭受灭顶之灾!
“不论你与公主之间有什么,你都必须打消念头,你的这个念头会害了你父亲,害了整个魏府!”
“祖母,我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你如何保证!”魏老夫人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她活了半世了,她什么都不怕了,可清河还年轻啊!
“如果别有用心之人用你父亲深受王上恩宠而大肆渲染,让其儿子勾搭公主以攀附圣恩,你让王上如何想?你父亲手握重兵,战功无数,虽是保家护国,但君心难测啊,功高盖主这四个字就足以毁掉清河,毁掉魏家。”
魏锦戍抬眸:“祖母,你这么说,是看轻了公主,也是看轻了父亲,更是轻视了父亲与王上之间深厚的情谊。公主她不是拘泥情爱的世俗女子,父亲也不是只顾大义的愚忠,王上也不是听信谗言的昏君。”
魏老夫人与他目光相对,看到了他眼里的坚毅,时间可过得太快了,一眨眼,他从孩童长大成人了。
“祖母,我会证明,你心中所害怕的,绝不会发生。”
魏老夫人紧拧的眉心稍稍松动:“可就算我不干涉你与公主之间的事,可你父亲呢,他未必会同意。”
“父亲同意,”魏锦戍目光坚定,“我给父亲传了书信,已将此事告知了父亲,待父亲凯旋,我会与父亲一同进宫。”
魏老夫人微睨着他:“你将书信传出去了?”
“是,”魏锦戍微颔首,“我是魏家的人,自然承了魏家人的法子。”
魏老夫人轻笑了一声:“我拦下了你的信,你就知道我会在暗中派人盯着你,可你却还能有法子将信送出去,手段了得。”
“祖母,我是魏家人,我定不会让魏家陷入危险;我更是凨国人,我绝不会让父亲豁命守护的凨国深陷水深火热中。”
魏老夫人动容了,是啊,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清河,为了魏家。只要清河以命守护的凨国平安,清河就会平安,那魏家也会平安,如此,她便相信他一回,只希望,他所说的不是空话……
半晌,魏老夫人轻叹了一声气:“我老了,这事,就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吧。”说完,魏老夫人慢慢拄拐离开。
魏锦戍对着祖母的背影行礼:“祖母,早些歇息。”
月色下,魏锦戍缓缓直起腰,轻声细语:“祖母,您放心,我绝不会食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