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查看过往三年的砧基簿时,慕怀清发现上面有多涂改的痕迹。
“官田条目,大部分变成了民田出典的记录,这是怎么回事?”慕怀清将一本砧基簿递给宋星怀。
宋星怀接过来看,疑惑道:“这,我也不知,砧基簿过去一直都是上任知县在管理的。”
慕怀清皱眉道:“涂改的地方是他的字迹吗?”
“是,”宋星怀越往后翻,神色越凝重,“怎么会这样,明明我刚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慕怀清严肃道:“画皮容易画骨难。你身为主簿,即便再信任某个人,也该承担起自己监管赋税钱粮的责任,决不能贪图一时侥幸。”
宋星怀不可置信地去翻另外几本砧基簿:“每本都这样吗?”
慕怀清道:“每本都这样。本该是官田,全都涂改成了绝户的无主之地,转入了何家名下。”
宋星怀面如土色:“上任知县,他居然,也是何家的帮凶……”
慕怀清道:“去将上任知县过往写的文书取来。”
“是……”
对比过后,慕怀清发现是同一人字迹无疑。在县衙砧基簿遭到涂改的情况下,很难看出官田及各家民田原本应该是多少。
她写下简短书信一封,递给宋星怀:“上任知县与何家勾结,立刻将此书信连同证据一起密报提点刑狱司,要求核查原始砧基簿。”
宋星怀很快整理好所有证据,亲自去驿站发了急脚递。
不久,慕怀清在架阁库找到了三份卷宗,都是状告何家的人命案。
张家张铁牛因无法偿还何家的高利贷,何家便强行夺田,张铁牛不从,竟被当场打死。刘家刘丙,家中一口肥田被何家看上,何家要用次田换走,刘丙不从,也被打死,最后人田两失。王家王四保,因病借贷,最后何家将田收走,间接导致王家断了最后一点经济,王四保因此病死。
事情经过相当潦草,甚至没有土地被侵占的相关记录。尤其前两份卷宗,明明尸检摆明死者是被人多处殴打致死的,受害者家人的供词却一致都说是“误会一场”,最后竟也这样草草结案了。
待宋星怀回来后,慕怀清拿着卷宗问他道:“这三家人现在情况如何?”
宋星怀道:“这些都是我来之前的案子,具体怎么样我不太清楚,只听说这几家都过得很惨,县尊可以问一下刘大柱,刘丙正好是他表兄。”
慕怀清道:“那就传他来见。”
片刻,一人走进大门,赫然是第一天睡在门口并威胁过慕怀清的衙役。
刘大柱扑通一声跪下去,害怕道:“那天是小人无知,冲撞了知县,还请知县饶了小人这一次吧!”
慕怀清好笑道:“谁说是问你罪了?起来回话。”
“是是是,”刘大柱忙不迭站起来,弓着腰,“知县有什么事要吩咐小人?”
“听说刘丙是你大伯?”
刘大柱神色一黯,稍稍直起了背道:“嗯,他是我同宗的一位表兄。何家前两年造孽,害死了他,他家里人来衙门报案,却受到何家威胁,最后被迫改了口供,一条人命也就这样了。”
“他家现在情况如何?”
“家里就剩孤儿寡母,还能怎么样,也就吊着口气继续活呗。”
“你换上常服,随我去暗访刘丙家。”
刘大柱指着自己,结巴道:“我、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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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上常服,慕怀清和刘大柱一起来到了刘丙家。
夹缝里的房屋破败不堪。刘大柱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句女声:“谁啊?”
刘大柱答:“表嫂,是我,大柱。”
不久后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后露出一张蜡黄消瘦的脸,身后院子里,地上篮筐装着一些没脱壳的稻谷,一个孩子在爬到筐边。
刘寡妇看见慕怀清,眼中顿时升起对陌生人的警惕。
“他是谁?”刘寡妇问刘大柱道。
不待刘大柱开口,慕怀清行礼道:“我乃新任知县,为刘丙之事,特来拜访。”
刘寡妇脸色一变,狠狠瞪了刘大柱一眼,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刘大柱面露尴尬:“表嫂她好像挺抗拒说这件事的。知县,这可下怎么办?”
慕怀清面色平静,对门里道:“如果你还想继续靠捡别人田里的稻谷来养活儿子,大可关一辈子门,等你儿子长大,让他变成下一个刘丙。”
刘大柱担心道:“知县,你这话会不会说太重了?”
慕怀清道:“且等着。”
片刻,脚步声重新回到门边,犹豫许久,刘寡妇终于开了门。
“进来坐吧……”
刘家连个像样的凳子都没有,两张破烂的小矮凳,刘寡妇用袖子擦了擦更好的那一张,放在慕怀清面前。
见刘寡妇要将剩下一张递给自己,刘大柱连忙道:“我不用我不用,表嫂你坐,我给你们看门。”
刘寡妇收回手,抱起孩子坐在慕怀清对面,道:“民妇实在没有力气去想先夫的事了,知县,民妇只想平平安安把这个孩子拉扯大,若是民妇令老刘家断了后,怎么有脸去见地下的祖宗。”
慕怀清道:“我知你苦楚,但一味忍让换不来一生平安。何家势力越来越大,半数的土地都被他们家占了去,你有想过,就算你侥幸把你的孩子健康养大了,你的孩子将来又该去哪吗?没有土地,去做何家的佃农吗?这里本该是你们的故乡,有你们的一片容身之所。”
“知县你也知道何家势大,当初民妇要是不妥协,连腹中的孩子都保不住。光凭你和那个破落衙门,怎么斗得过何家啊?”
刘大柱转过脸去,尴尬地挠头。
慕怀清道:“我看过卷宗了,尸检证据确凿,只要你起诉翻供,他何家就逃不了。归仁县还有许多和你一样的人,都等着一个公道。我慕怀清在此起誓,必会与何家斗到底,赌上性命,在所不惜。所以,现在可以和我聊聊当时的情况吗?”
刘大柱惊愕的地回头看她。刘寡妇怀中的孩子含糊地喊着爹娘,一双手在空中挥舞,想要抓住什么。
刘寡妇握着孩子的手,潸然泪下。
离开刘家后,刘大柱带着慕怀清去拜访其余两家。
路上,刘大柱挠头道:“知县,我知道你想查何家,但也不用把话说这么重吧?”
慕怀清道:“在其位,谋其职。”
刘大柱疑惑道:“什么旗子?哪里有旗子写着这种话?”
慕怀清忍俊不禁:“你就当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刘大柱嘿嘿一笑:“知县,你可真是个好官。”
慕怀清道:“我还什么都没做呢,这话留着以后说也不迟。”
“知县,那要是表嫂她站出来翻供,何家又拿她孩子的性命威胁怎么办?”
“所以翻供的事不急,起码不能放在第一步。拿来起头的,应该是官田。”
刘大柱似懂非懂地点头。
两人拜访了其余两家,在慕怀清的极力劝说下,两家都答应了翻供。在此期间,她也了解到了足够多的实情,不仅命案细节,被侵占的土地也调查地一清二楚。回到县衙,她就将这些内容补充到了卷宗里。
夜色已深,她还没有休息的打算,在案上又铺开了一张白纸,沉思片刻,提笔疾书。蜡烛烧到底时,终于写完了,酸涩的眼微微眯起。
第二日早,慕怀清将昨夜写好的文章交给宋星怀,吩咐道:“暗中传播出去,尤其要传到书院县学这些地方。”
宋星怀疑惑地接过文章看,看完后大吃一惊:“这是檄文!县尊写的?”
慕怀清点头:“文人清高,极易煽动,要扳倒何家,我必须借那些士林的力造势。”
宋星怀精神为之一震:“县尊这是有计划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慕怀清道:“等待提点刑狱司的核查回复,继续暗访其他土地被侵占的佃户,将所有被侵占的民田调查清楚,如果能收买何家内部的人,拿到更多证据,那就再好不过了。刑狱司的核查一旦属实,立刻以侵占官田的罪名起诉何家。”
宋星怀心潮澎湃,感觉自己正在参与到某件了不得的大事中。不过有一点让他失落的是,这位新知县明明看起来比他还年轻,行事却如此条理清晰,雷厉风行。
他抱着这样的心思,也忍不住问:“县尊好有章法,以前是在别的地方处理过类似案件吗?”
慕怀清道:“并非。只是家中曾经有亲人为官,从小耳濡目染,多少也了解一些。”
说这些话时,宋星怀分明看见,新知县眼中流露出一丝怀念和伤感。
他小心翼翼问道:“那人是县尊和、和苏娘子的父亲吗?”
慕怀清笑道:“是我的父亲,但不是小妹的。我和她并非亲生兄妹。”
“难怪,你和苏娘子也不同姓……那苏娘子又是怎么会跟在县尊身边的?”
慕怀清探究道:“宋主簿似乎很关心小妹?”
宋星怀连忙道:“不不不,我就是随口问问,不敢冒犯。”
慕怀清笑道:“这事我不会说,你想知道,得她亲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