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仁县县学,书生张涯在今天收到了一篇特别的文章。那是篇檄文,写得热血沸腾,笔锋直指为害归仁县的何家。
他捧着文章念出声来:“其罪一,放贷滚利,敲民之骨髓,食民之血肉。其罪二,强占民田,断民之生路,绝民之未来。其罪三,草菅民命,践国之律法,灭世之人伦。岂知公理未至,薪火不息。昭昭罪行,天地难容。今布檄文,告天下仁人志士,共讨豺狼,清寰宇,正乾坤!”
他念得慷慨激昂,周围的学子皆被吸引而来。
“这念的什么?”
“没听见三大罪吗?这归仁县除了何家,还有谁配得上如此罪状。”
“这文章上头写的就是《檄恶绅何先平文》。”
“好有气势!这篇檄文是哪位有胆有才的兄台写的?”
张涯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是来县学的路上,一位稚童塞给我的。”
有人说:“我看,一般人写不出这么厉害的檄文,这定是先生写的!”
一群人纷纷赞同,于是,他们拿着檄文又跑去问教书先生。
岂料先生看过后也是两眼发直:“妙哉!妙哉!这是何人写的?”
没人知道是谁写的,最开始又从哪里流传出来。很快,整个归仁县甚至邻县的人都听说了这篇檄文,一时之间,抄遍各地。
文人们纷纷提笔写文应和,要求何家还田。有人是被檄文的内容打动,有人是看上了声讨何家的美名,总之,士林的矛头纷纷一致指向何家。
此时的何家,作为一家之主的何先平看完传抄的檄文,气愤地将其撕了个粉碎。
“这是谁写的,立刻给我查出来,不许他们传抄!”
何家嫡子何百荣吊儿郎当道:“爹,这文已经在外面传遍了,写文的也没留下姓名,上哪找去?”
何先平大怒,骂道:“你个不成器的废物!找不到人,还不能办了传抄的书铺吗!”
何家庶子何文远低眉顺眼站在一旁,出声道:“爹,这事还是我去办吧。”
何先平看向这个儿子,下意识皱了眉。
何百荣嘲笑道:“你这贱骨头,这就摇着尾巴想邀功了?”
纵然对这个庶子再不喜,但毕竟是和他何先平血脉相连的人,大儿子当着他面骂小儿子是狗,岂非连他一同骂进去了?
他没好气瞪了何百荣一眼,冷声对何文远道:“那你就给我办好了再回来。”
“是。”何文远把腰鞠得更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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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二堂里。
宋星怀喜气洋洋向慕怀清报告:“县尊,那篇檄文已经在外面传开了!”
慕怀清点头道:“现在就等刑狱司的核对结果了。”
刘大柱此时匆匆进来禀报:“知县,大事不好了,何家有人找上门来了!”
慕怀清道:“何家的谁?为何事来?”
刘大柱道:“是何家的庶子何文远。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但现在外面因为一篇什么文章,骂何家骂得可凶。知县,你说他会不会是上门来要告骂他们家的人吧?”
“先把人请进来吧。”
刘大柱应声退下。
宋星怀对慕怀清补充道:“县尊,这何文远我曾有耳闻,他生母是个贱籍,当初被何先平买了去,后来生下的他。他在家中也不受宠,很遭人看不起,平日常遭他兄长的打骂。”
慕怀清点头道:“我知道了。”
片刻后,一文弱书生走进门来,彬彬有礼道:“草民何文远,拜见知县。”
慕怀清坐在案桌后打量他:“平身吧。不知你今日拜见本官,有何要事?”
何文远挺直脊背,与在何家低眉顺眼的样子判若两人。他直视慕怀清道:“那篇檄文,是知县写的吧?”
宋星怀大吃一惊,连忙看向慕怀清,生怕她误会自己办事不利。
慕怀清反而笑了,对这个人有了一点兴趣:“你怎知是我?”
何文远不屑道:“这附近的文人,要真是有这样的才气和胆量,怎会任凭何家为霸数年没有一点声音,偏偏在新知县到任后才突然写了这么厉害的一篇檄文。”
慕怀清欣赏道:“你猜得不错。”
宋星怀担心地在她身边低声道:“县尊,你就这样当着何家人的面承认了?万一何家开始对付你怎么办?”
何文远听见了宋星怀的话,讽刺道:“怪不得宋主簿做到现在还是个主簿。”
宋星怀老脸一红:“你——”
慕怀清对何文远道:“不得无礼。”
何文远作揖赔礼。
慕怀清道:“闲话少说。你来找本官,可是为了状告何家?”
何文远勾唇笑了一下:“新任知县,果然与众不同。草民可以替知县搜罗何家罪证。”
慕怀清道:“你可知,状告身生父亲,不管罪状是什么,你都会同获不孝之罪,受笞刑,断仕途。”
何文远脸上的笑变作冷笑:“那就是草民的条件了。草民要何家下地狱,但还不想搭上草民的下半辈子。知县若是答应,草民必当搜出何家更多的罪证,知县若是不应,只当草民今日没来过。”
慕怀清笑道:“好,这事我便应了你。何家暗藏的部分罪证是我派人搜出来,与你无关。”
何文远暗自松了口气,等了这么久,终于让他等来这个机会了。
他行了一礼,发自内心的恭敬:“草民何文远,拜谢知县。告退。”
他转身踏出二堂,正逢一女子走进去。两人擦肩而过,女子神色如霜雪冷漠,未曾看他一眼。他也只疑惑了一下,知县办公之地为何允许女子自由进出。
宋星怀看见苏鸣夏来,高兴道:“苏娘子怎么来了?”
苏鸣夏没回答他,看向慕怀清道:“兄长,我刚从刘嫂家回来。路上,遇见了一些事……”
慕怀清看出她的犹豫,对宋星怀道:“宋主簿,你先去忙吧。”
宋星怀“哦”了一声,只好离开,顺便带上了门。
慕怀清对苏鸣夏道:“有什么话,坐着说吧。”对于苏鸣夏,她总是很耐心。
苏鸣夏点头,在她旁边的一张椅子坐下。两人挨得近,谁都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我在回来的路上,看见一个老汉当街拉扯一名女子,幸好周围有百姓看不过去,一起出手打跑了他。听旁人说,那老汉叫张福顺,儿子在何家当管事,平时作威作福惯了。我知道郎君在调查何家的事,所以想问问郎君,到时候能不能连张福顺父子一起办了?”
慕怀清笑道:“你同我说话,不必如此小心翼翼。还请苏娘子放心,何家,以及何家的伥鬼,一个都跑不了。”
苏鸣夏点头:“那就多谢郎君了。”
男女有别,苏鸣夏在外人面前唤她兄长,私底下却仍唤她郎君。慕怀清没让她改口,私底下也就继续以往的称呼了。
“你这段时间在刘嫂家,感觉如何?”慕怀清问道。
刘嫂便是慕怀清前段时间拜访过的刘大柱的那位表嫂。刘嫂日子过得艰难,回来后慕怀清私底下拿了些铜钱,拖托刘大柱带给她。
苏鸣夏看见,问过情况后自愿随同刘大柱前去。再后来,苏鸣夏就常去探望刘嫂了。两个人应该很相处得来,因为苏鸣夏总是清晨去,傍晚才回。
苏鸣夏回答说:“自从郎君答应翻案后,她整个人都开朗了许多,嘴里总是念叨郎君的好。她听说到处都因为一篇檄文在骂何家,高兴得不得了,也跟着一起骂。她的日子,应该是有了盼头吧。”
慕怀清笑道:“那就好。人最怕的就是没了心气,心气没了,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苏鸣夏道:“慕郎君,我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了。”
慕怀清道:“什么?”
苏鸣夏道:“你写的那篇檄文,就像一颗星火,落在干涸已久的枯原上,一下子就烧起来了。今日出手打跑张福顺的百姓说,如果放在以前,他们畏惧何家,肯定是不敢的。可是现在,他们说好多人都站出来一起骂何家,他们有了勇气,一下子就敢了,因为觉得他们并不是孤独地在反抗。慕郎君,我好像有一点明白你的选择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带着刘嫂开一家店。”
慕怀清温和地笑:“这是你的选择,我很高兴你能找到自己的去处。不过现在还不是好时候,等何家倒了,动乱平息,我再带你去看铺子。”
苏鸣夏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毕竟我现在连要做什么都还没想好。”
慕怀清点头道:“你有什么话,随时可以告诉我。这段时间出门,还是带上刘大柱吧,安全一些。”
苏鸣夏应道:“好。”
声势已起,不日,刑狱司核查的结果也下来了。对比州路存档的砧基簿,证实何家侵占官田共四百八十二亩。前任归仁县知县勾结何家篡改砧基簿,也由刑狱司立刻追责。
慕怀清拿到证据,马不停蹄地从邻县申请抽调兵丁,以侵占官田的罪名起诉何家。何家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何先平惊惧地看着衙役闯进来,怒道:“你们可知这是谁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