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只有一弯月垂怜大地生灵。
“金戊到金壬去守着邱府,切勿打草惊蛇。澹竹去报个信,拿上公主令,随机应变。”
“是。”
……
邱府。
澹竹被金鳞卫一路从公主府扛到了邱府,金戊把她放下来的时候澹竹仍旧心惊肉跳。
她道了谢,轻飘飘走了几步路,脚步逐渐从虚浮变得和平时一样,这才拔腿就往邱嘉荏的卧房跑。
总不可能一开始就上来拿公主令闯进邱阁老那处,这事让邱家小小姐去转告也并不迟。
——金鳞卫都守住邱府了,她和殿下能不出面就不出面。
邱阁老这么多年官场浮沉,也不是白长的年岁。
等邱嘉荏报完信,澹竹便跟在了邱老夫人身边,名义上说是陪伴,实质也是给徐清卖个面子。
若有风吹草动,邱阁老和老夫人都是最先知道的人。
澹竹寡言缜密,且善于应变,将她放在邱家此时是最好的打算。
不过多久,门外有小厮求见邱阁老。
他大踏步走进来,声音并不大,刚好足够房间里的人听清。
“二殿下有话与邱阁老说,还请邱阁老通融。”
徐则远可是下了枚好棋。
邱家一向站太子党,他此刻若是来提前告知了邱家,那便算卖了邱家一个人情。
若邱家受这事牵连,皇帝如此爱护幺女,邱家必然是要吐出不少东西来才好全身而退的。
若未受影响,一是得了邱家的小人情,二是太子那边必然会知道此事,心中计较后难免会生出嫌隙。
——原本邱家小小姐与徐清交好便是人尽皆知的,徐清不参政还好,参政后也并未与小小姐疏远,这样一来,太子便更不会拿邱家当心腹了。
无论成与不成,邱家令牌既已出现在杀手身上,邱家便难善了。
除非能找出那群死士是谁派来的。
且表面上看,最大的受益者还是徐清。——徐则远一向立着不干政事远离朝廷的菩萨人设。
太子与邱家离心,邱家一向与徐清关系匪浅,且徐清有了在朝中私结党羽的可能。
再是公主,也不过一介女流,史上从未有过掌大权的公主。
如此一来,若情况遂了徐则远的意,善猜忌的帝王说不定也会与幺女离心。
离心后,徐清在朝中便是无根浮萍了。
一无母家支持,二无政治成就,三无党羽心腹,空有公主名头,偏在能威胁到所有人的御史之位。
世家对她的态度?自然是能除就除。
如此,她的势微也不过转瞬之间,还中伤了太子手下一名心腹,可谓一石二鸟。
徐清几乎要为他的算计鼓掌了。
他不过是同时遇袭的受害者,无心权利,只因为关爱妹妹,接了妹妹一程才遭此劫难。
谁看了不说一声可怜?
若无前世记忆,若她未注意到车夫其实本可活命,想来徐清也不会怀疑到他头上来。
然而话说回来,这一切都建立在找不出凶手的情况下。
徐清也不指望能用这个把徐则远拉下水,只要能除一点徐则远的助力,自然就是好的。
毕竟万事都要徐徐图之。
老夫人端坐在堂中,邱阁老叹了口气。
澹竹为那小厮把门打开后小步退到了老夫人身旁,手虚虚扶着老夫人的手。
“不知二皇子想与老臣说些什么?”
另一边。
徐清披上大氅骑马去了仍亮着灯火的大理寺。
负责验尸的有一位少女仵作,正在被一家闯进来的人纠缠,不让她开腹检验死因。
那拉扯的老叟吼着“不能让孩子死无全尸”、“蓄意破坏尸体是要治罪的”云云,一边的老妇大声哭嚎着控诉那仵作居心不良。
……人是怎么进来的?徐清冷冷地看向跟在她身后的大理寺少卿。
那大理寺少卿连忙招呼身后的一溜人将那家人拉下去了,纵有千般不愿,他们在看见大理寺少卿的时候气势瘪了下去,也没反抗太激烈。
徐清注意到仵作身上的衣服被扯乱了,袖角都被撕开了个小口。
今日天冷,夜深更是遭罪。徐清解下大氅,给面前的少女系好,垂眸道:“仵作辛苦了。”
那仵作摆摆手道谢,刚准备转身,却被少卿叫住了。
“现在开始,这个案你别碰了。”他淡淡道。
仵作捏着身上的大氅,嗤笑一声:“为什么?少卿大人好大的威风。”
男人面不改色地训斥:“今日若非你万颁仪,靖安公主怎会被阻碍停留在此处!”
“听闻万家有意为你定亲,你也应当明白嫁人才是你最好的选择,这个案子不似以前,你可以退下了。”
徐清皱着眉,万颁仪还没开口,她就驳道:“万仵作若能做好本职,便没道理将她革职。大徐律法不似前朝,并未有命人非嫁娶不可的法令。”
“不该留下的是门口没拦住闲杂人等的护卫,是胡搅蛮缠阻挠案件进程的刁民,不是万仵作。”
万颁仪展颜:“颁仪写过殿下仗义执言。”
大理寺少卿赔笑着道歉,有几分咬牙切齿的不甘。
他怎么敢辩驳?这位公主一张口就是不兴前朝律法,若告出去,他岂不是成了前朝余孽?
且那马夫的家属是他得到授意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进来闹的,为的就是拖住万颁仪的进度,偏偏这公主坐不住!
他在心里说了句晦气,便跟着万颁仪和徐清进了太平间。
徐清原本也不是来看仵作剖尸剔肉的,略略听了几人的死因,又问起了那个马夫。
万颁仪从马夫喉咙里掏出了她刺下的银钗,上面黑色的一层格外明显。
“指尖、牙根、胸膛都发黑,虽然还未检骨,但可以基本判定是中毒。初步猜测是服用大量砒霜造成的,箭伤并不致命,只是剧烈挣扎过,把身上的伤口都挣开了。”
“……寻常百姓的尸首也被敛到此处了么?”徐清点头后问。
“基本都是刀剑致命伤,少数失血过多。并无蹊跷,停在最后面了,只等明天家人便可领回去安葬。”
万颁仪评价道:“没什么价值的尸体,我翻看过几个,只剖了一个。公主若感兴趣看看也无妨。”
生死在她这种看惯了的人身上似乎十分无所谓,如此的惨状也只能被评价为“没什么价值”,徐清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于是走到最后去。
都是被殃及的苦命人罢了。
太平间的夜静谧得只有烛花的噼啪声,徐清数了数,枉死的百姓竟有二十三人。
也许二十三个家庭因此不会再完整。
若无金鳞卫,只怕她也会殒命于今日。
徐清垂着眼睛,却正好看见了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男尸。
——他衣襟上沾满了血,脖颈上一个硕大的、血肉模糊的刀痕,也许砍了几刀才罢手。
死状虽惨烈,但让徐清凉彻心扉的不是他的死状。
而是这张她下午才见过的脸。
似乎还能嗅到层花酥饼甜丝丝的味道,看见他充满恨意的一双眼。
……为什么?
她有些呼吸不上来,凄厉的尖叫和怒吼出的质问如同烙在她心上的疤。
徐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冲出去干呕着,却也呕不出任何东西了,只呛得泪眼迷蒙。
为什么?
少卿只当她被尸体恶心到了,心中不免鄙夷:果真金尊玉贵,连个尸体也看不得。
徐清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半倚在一旁的树干上,问他:“今日是谁去现场收拾的?”
少卿想了想:“是金吾卫的人,我等无权知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