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站在大理寺外侧的朱红柱廊下,秋日的阳光斜斜洒落,为他的锦缎衣袍镀上一层暖黄。这位京中四大家族之一陆家的三公子,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直裰,腰间玉佩叮当作响,衬得他愈发俊逸不凡。
"陆大人,这些卷宗请您过目。"一位青衣小吏双手呈上一摞案卷。
陆昭接过卷宗,翻开第一页便皱起眉头——又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王家与李家为一棵桑树争执不休、东市张氏酒楼少付工钱、西城李员外家丢了几方绸缎。
"就没有什么杀人案、劫狱案?"陆昭忍不住问道,眼中闪烁着期待,"或者那种朝中大官暗藏干系的案子?"
小吏讪笑:"大人说笑了,那等大案自有刑部和都察院负责。咱们大理寺负责的都是些..."
"民间纠纷,我知道。"陆昭摆摆手,语气中带着不甘。他望向远处宫墙,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躁动。自从半月前入职大理寺,除了每日抄抄文书、审审小案,竟无一件值得大书特书之事。
天光正好,陆昭索性走出廊下,踱步至院中石桌旁坐下。他将案卷随意丢在桌上,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翻看起来。那是他私下记录的京城奇案——虽然没有一件是由他经手的。
"陆大人又在看那些案子呢?"一位年长些的同僚路过,笑眯眯地问道。
"赵大人!"陆昭忙起身作揖,顺势问道:"您说,我能不能请求大人们分派些疑难案件给我?"
赵大人捋须笑道:"陆公子有雄心是好事,可您爹让您来衙门不过是长长见识,日后还是要回府继承家业的。哪敢让您真接触那些污秽血腥之事?万一有个闪失,谁担得起责任?"
陆昭听罢,不由得撇撇嘴:"我又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赵大人笑着摇了摇头离去,留下陆昭一人懊恼地坐回石凳。他拾起案卷,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忽然眼前一亮——东市李家绸缎铺失窃案中,似有蹊跷之处。同一日,附近几家铺子也报失窃,却都是些不值钱的物件,唯独李家丢的是价值连城的西域贡缎。
"难道是...有人在掩人耳目?"陆昭眼中闪过一丝兴奋,顿时来了精神,喃喃自语道:"这案子,或许可以查一查。"
他收拾起桌上的案卷,快步朝衙门内走去,脚步轻快得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又像一只嗅到猎物的小狗,满是期待与跃跃欲试。他明白,府上安排他在大理寺任职,是为了积累些资历,但是他偏想干出一番大事。
次日,陆昭站在一根檐柱后,掩着自己的身形,内心却难抑激动。檐下是刑部的田大人和户部的章主事,二人低声絮谈,丝毫未觉暗处有人。
"邬城河堤的事,老章你怎么看?"田大人捻着胡须问道。
章主事环顾四周,声音压得更低:"这事棘手,当初说好拨款五千两,用料全是上好的,谁知道一来二去,钱没了一半多,河堤却是豆腐渣做的。现在邬城城南水势大了,眼看要决堤,又不敢声张。"
"那位的意思是?"
"那位怎么可能让此事张扬?一查便查到他头上。"章主事冷笑一声,"先把责任推给下面几个小吏,能压一时是一时。"
田大人沉默片刻:"恐怕压不住。邬城若是真决了堤,死伤不少,这笔账总要有人来算。"
章主事嗤笑道:"能有几人算得了那位的账?"
二人说完,默契地不再言语,相视一眼后各自离去。陆昭依然躲在柱后,额头渗出细汗。他方才只是借过司库的案卷,不想竟听到这等大案。
回到自己的公案前,陆昭假装专心批阅文书,心思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邬城,那可是产粮大县,若决堤,不仅人命关天,对朝廷赋税也是一大损失。五千两银子,足够建坚固河堤,可如今竟有一半进了谁的腰包?那位又是谁?定然位高权重,连田、章二人都不敢明言。
陆昭手中的笔在纸上戳出一个墨点。他正缺一桩大案来施展拳脚,又怕卷入朝堂争斗。他思索着,眼前仿佛已看到决堤时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
"陆大人,在想什么?"赵大人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陆昭一惊,笔下的墨汁在纸上划出一道长痕。
"没、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些小案繁琐。"陆昭勉强笑着,整理被自己弄脏的文书。
赵大人笑道:"陆公子别嫌烦,这些小事才是我们该管的。那些大案,有的是人去头疼。"
陆昭点点头,不再言语。待赵大人离去,他目光又变得深沉。他知道赵大人说的是实话——那些大案背后往往牵连复杂,非他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官员能碰。
但那五千两银子和可能决堤的河堤,以及那位神秘的大人物,像三个沉甸甸的包袱压在他心上。陆昭轻叹一声,将手中文书理好,心中已有了主意——至少,他得先去查查邬城河堤的具体情况。
夜色如墨,陆府内外静谧无声。陆昭的房间却灯火通明,他满脸兴奋,双眼亮得像揣了两颗星星,来回走动着收拾行囊。
"邬城……邬城……"他一边念叨着,一边将几件换洗衣物胡乱塞进包袱,"得查清楚那五千两银子的去向。"
陆昭抓起桌上的几本卷宗快速翻看,挑出一本塞进包袱,又觉得不够,索性全部装了进去。"万一用得上呢?"他自言自语道,丝毫不在意行囊已经鼓胀得像个小山包。
他停下来环顾四周,眼睛落在书架上的《奇案志异》上,犹豫片刻后一把抓起来塞进怀中。"路上无聊可以看看。"他笑嘻嘻地嘀咕。
陆昭又翻出一个小布袋,里面叮当作响,是平日里攒下的银钱。他掂了掂,满意地点头:"足够用了。"
忽而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陆昭一惊,慌忙将半敞的包袱往床下一踢,抓起一本书假装正在读书。府中老仆推门而入,见陆昭还未就寝,关切道:"少爷还不休息?"
"马上就睡。"陆昭装作疲倦地打了个哈欠,"你先下去吧。"
老仆将茶壶添满茶水,又看了看陆昭凌乱的衣衫和微红的双颊,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恭敬地退了出去。
门关上后,陆昭赶紧将被褥铺开,用枕头和被子摆成人形,又在上面放了一封信——信中只简单写道他外出办案,请家人莫要挂念。做完这些,他满意地拍了拍手,又觉得少了什么,转身从桌上抓起几个果子塞进包袱。
"这才像个旅行。"陆昭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三更时分,月色如水。陆昭穿了一身寻常布衣,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袱,蹑手蹑脚地来到后院围墙边。他轻轻跃上一棵老槐树,踩在粗壮的树枝上,探头向外张望。府邸四周巡守的家丁正在换岗,趁着这空档,他敏捷地翻过围墙,落地时不慎踩到一截枯枝,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陆昭浑身僵硬,屏住呼吸,听到脚步声向这边靠近,他一个翻滚躲进路边的灌木丛中。
"是猫吧?"一个家丁拎着灯笼走近。
"八成是。前几天就看见一只花猫老往这边溜。"另一个家丁打了个哈欠,"走吧,别管了。"
待脚步声远去,陆昭从灌木丛中钻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和树叶,嘴角挂着胜利的笑容。他朝着城南方向疾步而去,心中盘算着明日一早便能赶上开往邬城的商队。
"邬城,我来了!"陆昭喃喃自语,眼中写满憧憬与期待,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破案立功的光辉未来。
陆昭出城时,满心都是热烈的期待与豪情,仿佛自己就是话本中侠义英雄下山行侠,去为民除害。然而现实很快给了这位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一记重击。
他托京城商队带他一程,却在第一天就吃尽苦头。那马车哪比得上府中软轿?窄小的车厢里挤满了货物,只留给他一个堪堪能坐的角落。马车走在崎岖不平的官道上,颠簸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移了位。陆昭捂着嘴,强忍着不让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可那翻江倒海的感觉哪是能忍得住的?不过半个时辰,他就灰头土脸地跳下马车,扶着路边的大树呕吐不止。
"少爷是第一次坐车?"一个老商贩笑眯眯地看着他,递过一块薄荷糖,"含着这个,会好些。"
陆昭羞红了脸,接过薄荷糖含在嘴里。清凉的感觉缓解了些许不适,但他的骄傲受了伤。他强打精神站直身体,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心想自己堂堂陆家公子,断不能在这点小事上认输。
第二天清晨,阴云密布。陆昭醒来时浑身酸疼,感觉仿佛被一群壮汉暴打了一顿。商队住的是路边小客栈,木床上只铺了薄薄一层草席,比起府中锦被软榻,简直天壤之别。他勉强起身,发现自己的手上已经起了几个水泡,那是昨天试图徒步跟上商队时磨出来的。
雨滴开始敲打窗棂,由疏到密,很快变成倾盆大雨。商队原本计划早起赶路,如今只能推迟出发。陆昭望着窗外的雨帘,第一次感到了远行的艰难。他的行囊也在昨天的颠簸中散了,一些换洗衣物沾满泥水,那本《奇案志异》被雨水浸湿,现在正可怜兮兮地贴在窗边晾着。
"小哥不习惯吧?"同屋的老商人递给他一碗热粥,"吃点东西暖暖胃。"
陆昭道了谢,接过粥碗。粥很稀,只有几粒米和一点咸菜末,但此刻已是珍馐。他小口喝着,吃得津津有味。
"邬城还要多久?"他问道。
"正常走,再有五天。不过这雨势,怕是要耽搁了。"老商人摇头叹息。
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客栈里挤满了避雨的旅人,空气中弥漫着湿衣服的霉味和各种体味。陆昭躲在角落,第一次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如此格格不入——他是陆家公子,但在这里,没人在乎他的身份。
第三天,雨停了,但路况变得更糟。泥泞的官道上,马车寸步难行。陆昭不得不下车步行,泥浆很快浸透了他的靴子,湿冷刺骨。他的脚底打起了水泡,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中午时分,他实在走不动了,只能请求一位赶骡车的老汉让他搭乘。那骡车上载满了蔬菜,又湿又臭,但此刻陆昭已经顾不得许多,他挤在蔬菜堆里,闭目养神。
第四天早晨,陆昭发起了低烧。他浑身发热,头昏脑胀,但仍咬牙坚持上路。商队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时常要停下来修补车轮或清理道路。陆昭坐在路边石头上,望着远方模糊的山影,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动摇。他甚至想象自己站在河堤上,指着贪墨的官员大声斥责的场景,却又苦笑着摇了摇头——以他现在这副狼狈样子,恐怕连府门都进不去。
终于,在第七天傍晚,远处邬城的城墙隐约可见。高大的城门在夕阳映照下显出土黄色,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陆昭站在小丘上,凝视着这座即将揭开谜团的城市,心中五味杂陈。他瘦了一圈,衣衫褴褛,脸上蒙着一层风尘,哪还有半分京城贵公子的影子?
这一路的艰辛,让他看到了书本上不曾记载的世界,也让他明白,想要寻求真相,远比他想象中艰难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