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议,见过女公子。”
四目相对。
晨光熹微,天清风凛,交椅上的女子眸似璧玉,映照出晴山绿荫。
孙襄撇过眼,敛目微笑,她说,“原来是陆文秘。”
她说,“陆大人言之有理,我这么大个人居然还和小孩子计较,见笑见笑。”
陆议抬首,蓝色发带垂荡,单薄一片,他说,“在下奉命前来恭迎女公子。”
侍女将孩子带走,院内又恢复安宁。
陆议和孙襄到了正堂谈话。
他说,“或许......半月后便要启程,也有可能更早。所以,女公子不必再等了,可以先随我前往秣陵孙氏的别院,在那儿等候将军。”
原是孙权纳谋士张纮之谏,决定迁往吴郡秣陵。
赤壁一战之后,曹操已经放弃从荆州顺势南下,很大的可能,会转向寿春。
很早开始,孙权就有意将治所改迁。
孙襄点头,说,“好。”
手指拂过袖口,她神色自若,对陆议说,“用过早膳吗?”
侍女摆上两案席面,孙襄拾箸,对他说,“吃吧,以免有人说我轻慢你。”
夹起盘中的青菜,伴着羹汤品尝一口,陆议抬眼看她,说,“来的路上,将军和我提过文使君的事。”
她抿了一下唇,“是吗?觉得我故意为难文奉,是为了出气,然后派你来劝我?”
口中的菜肴瞬间涩而无味,唇角小幅度的扯了下,放下竹筷,她说,“没有这个必要。”
即便有陆议在孙权和孙襄之间斡旋,她也难以忘却被迫离乡的愁苦。
陆议默然片刻,随后为她斟茶,“女公子一直忘不了当年之事。”
他说,“不过换作是谁,都很难做到和解吧。”
孙襄思忖须臾,抬头问他,“连你也觉得,我应该原谅吗?”
陆议搁下茶盅,盯着她道,“不。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厄运来自他人的有意为之,你本就有不予宽恕的权利。”
她一愣,似是没想到面前的人会这么说,低头笑了,“他要是知道你说这话......”
他面色不改,平静说,“此番所言,皆出自本心,若将军问起,我亦是同样的回答。”
茶水的热气翻滚,孙襄再一次抬眼看他。
果然......还是没有变啊。
还是那么倔强的一个人。
被注视着,陆议的目光稍有躲闪,但很快恢复如常。
收回眼神,她捧起碗,继续喝粥。
陆议搁下茶盅,想起来之前与孙权的谈话。
看完文奉的上书,孙权召来陆议,说起了他这个妹妹出嫁后的种种。
陆议说,“外界传言,说女公子在荆州时倨傲无礼,常以孙氏威压他人,以致城内混乱。可是,我所熟知的女公子,并非如此不堪。”
内厅主位手支下颚,摩挲指上戒指,玄袍青年睁眼,他说,“我知道。你曾是阿襄的老师,她如何你我都清楚。既如此,就代我先去看看她吧。”
陆议想,或许孙襄一直在等着这样一天,哪怕它多么遥不可及。
一直等待着能回到江东,一开始纵容官兵在城中闹事,本是发泄心中不满,后来,刘备的疏远让她意识到这段婚姻的不稳定性。
遂心中萌生了不太现实的念头,用这样令双方产生嫌隙矛盾的方法,远离刘备。直到有一日,孙权足够应付刘备或是曹操,她便能回到江东。
事实证明,她等到了。
刘备入蜀,孙权得以接回远嫁的孙襄。
三年了,每一日都过得那么煎熬,摆脱联姻的桎梏,回到江东,见到故人,让她俱疲的身心得到缓冲。
廊下月桂初绽,浓香四溢。
花团紧簇,比她琥珀色的裙裳还鲜妍。
视线恍惚转到她的侧脸,陆议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午后,孙襄目送陆议离开。
而后,她一个人走到桂树下,透过木枝,光影斑驳地打在身上,闭眼感受风中的馥郁。
夜雨声声,碾花入泥。
月桂花期将尽,孙襄捧一把花瓣,做成酥带走。
三月后,秣陵的初雪来了。
许是新岁将至,街市上久违地热闹,好多人出摊卖货。
孙氏的车轿停在一家珍馐外,孙襄走进,看到一位玄衣文士 — —
鲁肃,鲁子敬。
衣摆如流云,鲁肃大步走来,口未言而先笑,他说,“是孙小妹啊,真是好久不见了。”
“子敬哥哥?”
孙襄有些意外,她已经好几年没见到鲁肃了。两年前,鲁肃顶替周瑜,被任命为奋武校尉。
他是当年同周瑜、吕蒙等追随孙策的近臣,年少的孙襄常常和孙策到财大气粗的鲁家作客。
自从孙策遇刺,孙权任将军后,孙襄很少再见到鲁肃他们了。
“子敬哥!”孙襄快步走过去,“你什么时候来的秣陵?”
男子眉目英朗,气度翩翩,他笑说,“不久前。”
鲁肃在江东有多处别院,秣陵的这套是他祖父时置办的,前不久吩咐管事洒扫清理出来。
孙襄往他身后盯,问他,“你亲自来买糕点,燕夫人有跟着一起吗?”
他说,“正是听阿燕说这家铺子在秣陵颇有名气,正好我外出,路过这里就想来看看。”
听随从说看见了孙家的马车,他还想着是孙氏的哪位家眷,没成想是孙襄,实属惊喜。
他大气挥手,说,“好久不见了,今天想吃什么随便挑。”
结账后,双方随从身上都大包小包的,连孙襄的怀里也抱着个匣子 。
离开甜品铺子,鲁肃又带孙襄去席卷了布行、首饰阁等。
最后,孙襄的马车塞满了大小不一的匣子,差点连落脚的地都没有。
她真能信鲁肃看到后会再去购一辆新马车。
豪族就是豪啊。
行至屋舍,有人通报孙襄,孙权回来了。
她一愣,放下手里的东西,前往正堂。
筵席过半,孙朗见气氛略显尴尬,开口缓和,他说,“将军近日来操劳,今夜是家宴,小妹也在,不如,弟以剑舞助兴?”
主位的孙权点头,淡淡点头,“准。”
次座的孙礼与孙照侧头看了眼孙襄,又看了眼孙权,暗暗叹息。
筵席完,孙权和孙襄竟是一句话都没说。
孙襄拭嘴起身离席,走到堂外的廊檐下被身后的孙礼轻声叫住。
她停下脚步,“长姐。”
孙礼无奈一叹,靠近孙襄,问她,“你怎么不和仲谋说话呢?我看方才席上他多次望你,你就一直低着头,还在生气?”
“能说什么呢?”孙襄皱眉,“难道我还要感谢他让我回来?我已经不想再提这件事了。”
孙礼说,“我明白,身为女子,特别是像我们这样家族的女子,婚姻总是不由自主的。你怨他因局势将你远嫁,但你知不知道,在这之前,他曾多方打听刘备的为人,昔日对待甘氏如何,对待其他的妻妾又如何。”
荼蘼红得刺眼,风过衔香。
“你远在他乡,对江东的事一概不知,我清楚你心中不甘,大好年华却要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三十岁的人,哪一个女子会乐意?”
孙礼上前挽她的胳膊,“这些,阿权也知道。每隔一段时日,吴郡就会收到一封来自荆州的文件,有荆州的情报,其中,也有你的。”
孙襄面上不露山水,不急不缓地抽出手臂,直视孙礼,“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
很有可能,孙礼对她说的这些,是孙权授意。
似乎没料到孙襄的敏锐,孙礼细眉微动,凑近了些,声音比刚才还要低,“无论你信与否,他将你接回已成事实。映潇,你得明白,男人间的争斗,往往触及女人们的命运。”
一纸婚书,将族女送给他人而获取利益,在大家族比比皆是。
“你的运气说好也不好,但你能够依靠母族抛弃夫婿的勇气,源于你是孙氏的女儿,不光是孙氏的女儿,更是他孙权的同胞妹妹。”
若换作是孙礼与孙照去联姻,嫁出去就没有再回来的可能。
“所以,你恨他,怨他,这些都对现在的你没有一丝好处。没有了孙刘间的姻亲,你的价值,也就到此为止了。”
孙礼拍了拍她的肩膀,附唇过去,“就算为了自己的以后着想吧,不要与他置气了。趁他愧疚之心正盛,好好利用它为自己铺后路。”
一向温和柔顺的长姐竟说出这样的话,孙襄长睫颤动,不可置信。
荼蘼花落,一片萎黄花瓣躺在湿泥上,却被风卷向他处。
孙坚与正妻吴夫人生下四子一女,孙翊气性颇大,孙匡幼时又内敛,孙襄自小便与大哥孙策和二哥孙权更为亲密。
人一离开故乡,就会思念故乡的一切,哪怕和两个异母姐姐不甚相熟,偶尔也会想念相处的点滴。
她靠这些为数不多的温情,撑过一千多个日夜。
偏偏将她推进火坑的人,又在绝望时伸出援手,予她牢笼的人亲手还她自由。
如孙礼所言,在孙襄离开江东的这几年,孙权的内心同样也在煎熬。或许深夜雷雨,会想起出嫁时妹妹的眼泪而难眠。
算计是真,心疼亦不假。
这就是,乱世亲情。恨与爱交织,不死不休。
“在这世道,亲友可不好靠。”孙礼说,“无论你打算以后如何与他相处,都必须牢记,他不仅是你的二哥,还是逐鹿天下的一方霸主。比起他的大业,你又算什么呢?孙襄。”
字字珠玑,她哑口无言。
十二年前,孙权接替兄长之位,成为盘踞一方的统治者。
十五而立,少年统业。
历经数年腥风血雨的尔虞我诈,人还会是从前那个人吗?
怎么可能。
孙襄站在原地,静默地看着孙礼的背影。
但她向来温顺的长姐,又是怎么变成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