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

    这天,孙权夫人徐氏携子登门造访,带来一些滋补的药膳。

    孙襄看着润玉般可爱的侄子,久违地露出笑容。

    “你看你,上回我来的时候,就让你多吃点,这大半年过去了,怎么越发消瘦了?”徐氏笑着,柳眉忽而一蹙,朝窗外的孙登道:“登儿,把纸鸢放着,来陪你姑姑玩会儿。”

    孙襄阻止,她说,“孩子天性爱玩闹,好不容易得空休息一日,我们就别扰他了。”

    “也是,登儿年幼,却是将军的长子......唉,古来家族长子何等艰辛......仲谋对他尽心培养,本是好事,可我心里总是有些不安...罢了,不说这些。”

    徐氏摆摆手,拢拢袖口,“妹妹,我们来说说你的事吧。”

    “我?”

    “嗯。当初迫于形势,都是各有各的不得已,是我们亏欠你良多。所以,在你回到江东后,我和仲谋好几次谈起你日后的归宿。”

    孙襄的目光冷下来,淡淡道,“他又想把我嫁给谁呢?”

    “我知你心有怨怼,但是,你要相信我们,我们真心希望你能有一个托付终身的伴侣。现如今,你们几个兄弟姊妹都已成家,让我们操心的只剩下你了。”

    “难道我必须得嫁人吗?孙家又不是养不活我。”

    徐氏叹气,“妹妹怎么还是这样孩子气?嫁人是为了让你有一个依靠,生子是为了晚年过得好,哪有女子一辈子待在娘家?你就不怕被人说闲话?”

    孙襄态度强硬,笑说,“我怕什么?不嫁人难道触犯了汉律?我便是在孙府住到死又如何?再说,谁敢说我的不是?”

    徐氏还是没能劝动孙襄,无功而返。

    孙襄抱起孙登,勾了勾孩子的下巴,“登儿以后多来陪陪我好不好?小姑带你去骑小马驹、射箭、投壶......”

    一般的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活泼顽劣,她这个侄子倒是庄重,眉眼颇像少年的孙权,也难怪孙权看重。

    徐氏:“登儿,回答姑姑。”

    孙登勾住孙襄的手,摇摇晃晃,“姑姑,您放心,登会常来看望姑姑的。”

    “好,和娘亲一起回去吧。”孙襄满意点头,把他递给徐氏身旁的丫鬟,独自漫步回屋舍。

    关上门,孙襄抽出床沿下的荞麦,心神不宁。

    几天前,有人暗中送来一把荞麦。

    并递话:“母亲的嫁妆里有一处产业,是山水间的一座别院,不过几里地,有一片生长得极好的荞麦。妹妹若得空,记得去看看。”

    当时的孙襄十分莫名其妙,昨夜暗自揣摩孙礼的话,悟得其中隐语。

    荞麦、别院。

    这两个词,乍一听没什么关联。

    但孙襄细想,就发现了端倪。

    昔年,孙策攻破庐江,俘虏千人。其中,包括乔公二女。

    江南二乔的美名流传甚广,孙策纳年长的姐姐乔湄,并将妹妹乔韵赐给周瑜。

    美人配英雄,本该是人人传颂的佳话,奈何天不作美。

    几个月后,孙策遇刺,年华大好的乔湄变成寡女。

    姐妹的宿命不尽相同,却又殊途同归。十年后,周瑜病逝,留下乔韵独自抚养三个孩子长大。

    孙襄坐在案边,抬头,明月穿过枝叶,欲窥探窗前人的心事。

    有侍女端来一碗新摘的水果,她捻起一颗淡绿色的,含进嘴里,缓慢咀嚼。

    见孙襄不再拿,侍女问她,“可是不合女公子的口味?奴婢再去寻些新的给您。”

    她摇头。

    尝尽甘苦头的人,怎会喜欢酸涩的梅子。

    她抽出妆匣底层,里面赫然躺着一把墨蓝手刀,眸中闪过一息白光,孙襄说,“备车。”

    荞麦,荞,乔。

    十多年过去,若非有意提醒,孙襄还真记不起这个嫂嫂。

    乔韵如今在庐江暂居,几年前在吴县还见过一两面。

    唯独,人们淡忘了寡居多年的乔湄。是啊,乔湄去哪儿了?在孙策死后的第三年,请求搬去别院独住的乔湄,这些年她怎么一点音信也无?像是被刻意隐藏。

    谁会不希望她出现在世人面前?

    答案呼之欲出。

    孙襄深吸一口气,朝室外走去。

    她要去找乔湄。

    府门侍卫见孙襄要离开,挡在前面,“将军有令,入夜无召无故擅自出行者,皆有嫌疑。女公子,勿要向前了!”

    这几日,吕蒙在孙权营帐外,擒获试图行刺的细作。据悉,此人来自蜀地。

    严刑拷问后,细作称江东建业之内,有其内应。

    诸人闻讯哗然。

    孙权暗中严查各府,同时下令宵禁,即便手持孙氏符传,也难以通行。

    侍卫太恪尽职守有时候也很头疼。

    孙襄心里有些纠结和苦恼,假若自己要去见乔湄被孙权知晓,他会怎么想?

    她已经没有十足的底气去赌他对她纵容了。

    “这是在做什么?”

    陆议站在不远处,缓缓走到门庭,对侍卫说,“将军的命令,是无传召和情急之事,闲杂人等不得在寅时后出入府门街巷。”

    侍卫愣了一下,他说,“是的,陆文秘。”

    陆议不急不缓向前一步,他说,“她是将军的亲妹,你敢称她闲杂人等?”

    “末将并非此意,只是军令如山......”

    孙襄嘴唇动了动,身前人率先开口,他说,“我想,将军传召襄女公子前去营帐送些茶饭,应该没有违背军令吧?”

    侍卫不得已让出道来。

    孙襄坐上马,转头问陆议,“你怎么在此?”

    “今夜议事较晚,耽搁回府了。”他拂袖走回自家马车旁,“途经此地,看见门口的情形似乎不太对。”

    她疑惑地盯着官服加身的青年,她问,“所以,你不问我出府做什么吗?”

    陆议说,“女公子没有必要告知我,我只是恰巧路过,见到要去青鸾台看望孙将军的你,而已。”

    走到台阶,回头望了眼孙襄,他说,“更深雾重,夜行谨慎。”

    陆议神色淡然,一双深瞳风平浪静,偶尔出现的动摇和微妙总是转瞬而逝,旁人难以察觉其心。

    孙襄的一缕浅发夜风吹至耳后,她点头,“多谢。”

    陆议的背影很快融进夜色,孙襄亦不再驻足。

    南苑守卫不多,隔着篱壁上的洞口,孙襄找到了乔湄。

    她通身上下没有多余的首饰,穿着一身深青色的裙裾,用木簪挽住发髻,如此,依旧不掩国色倾城。

    昔日绝世容光的美人,如今素衣缠身,眼底乌青明显,十分憔悴。哪怕陷入这般境地,她依旧淡然处之。

    见到孙襄,也只是掠过一丝惊讶的目光,复又平静看她。

    “为什么?他为何要这么做?”孙襄难以置信,抓住乔湄的袖口,颤声动唇,“你一直在这里吗......?”

    乔湄背对着她,说,“孙襄,你不该来这儿。”

    “我只想知道,你为何会被他幽禁......”

    乔湄笑了,拂开孙襄的手,“很难说出那人的名字是吗?”

    素衣女子脸上平静,继续说,“为何?因为我是孙策的姬妾,即便孀居三年,孙权依然不肯放过我们。”

    她在乔湄口中得知,孙策死后,孙权将有子嗣的寡嫂们一一安置在此,孙策之子孙绍被驱赶回寿春老家。

    “是孙氏的人!”

    后方一声惊呼,一位女子的大喊迅速引来其他人。

    “快,把她抓进来!这样我们就可以用她做人质,孙权会放我们离开的!”

    “我认识她,她是孙权的妹妹!”

    “别让她离开!”

    在她们扑过来前,乔湄眼疾手快将孙襄往后推。

    这些女人里有几个面熟的,孙襄一一扫视她们,面露难色。

    乔湄回头对孙襄说,“离这儿远些!”

    也有理智的人冲上去阻拦,乔湄最终得以脱身,她站在原地,淡淡地转过身,背靠墙壁。

    乔湄说,“所有诞下子嗣的女人,都被孙权幽拘在此,这些年陆续地走了几个,如今只剩下我了。”

    孙襄的一颗心逐渐沉了下去,袖口的手慢慢收紧,仿佛被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笼罩,久久不回神。

    孙权忌惮孙策的血脉,厌恶乔湄这些女子,所以,在孙策死后,她们并没有受到任何所谓的礼遇,反之得到的是无异于囚牢的生活。

    “你们不得好死!孙家都是一群疯子!疯子!”

    “你们孙氏都是群疯子!早晚会有互相残杀的一天!”

    是那群近乎疯狂的人又开始大声疾呼。

    人虽然被制止,诅咒是无穷尽的。

    孙襄静听院墙后的声音,长睫轻微扑动。

    不止是乔湄,这里的妇人大多是袁氏家眷及战俘。

    她们和乔湄一样,都囚困于此,但这里的女子是一天比一天少,没人知道她们被送去了哪里。

    乔湄是孙策的遗孀,再怎么样也是为孙氏诞下子嗣的,孙权不会杀她,但无休止的囚禁,对乔湄而言何尝不是屈辱和折磨。

    “让我旁观别人的不幸,再回过头感谢他的高抬贵手。”乔湄抬起眼,“我不会如他所愿的。”

    “孙襄,走吧,永远永远,别再来了。”

    不到一个时辰,孙襄回到孙府。

    光线斑驳,孙襄的脸色清淡如雪。

    渡廊好长,为什么这么努力地往前走,还是没能走到头……

    这样的漫无目的,这样的无声折磨,真是温水煮青蛙般地让人轻易不得察觉。

    是夜,半梦半醒间,孙襄猛地睁眼。

    漆黑的天花板,眸底未褪尽的红,虚汗遍身。

    屋外雨声淅沥,雷鸣阵阵。

    她又梦到建安五年的那场雨夜,她失去了至亲的兄长。

    屏风后,重伤的孙策遍身是血,兄妹隔帘相望,那一眼,永生难忘。

    每每午夜梦回,穿透兄长面颊的利箭,总是蹂躏着她的心。

    医师一个接一个进去,叹息一个接一个传出。

    母亲撕心裂肺地嚎啕,兄弟姊妹泪流满面,医师束手无策,生者无限悲哀。

    江东的太阳终究是落下了。

    吴夫人也因此大病一场,想起来,母亲似乎从大哥死后就开始生病。

    孙襄魂不守舍,一夜难眠。

    她想起了二哥孙权。

    曾经清隽秀雅的少年,如今已经有上位者的风范的青年。

    他似乎真的不再是当初的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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