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孙襄找到孙权,以兄妹叙旧为由屏退众人。
没说几句,二人就争执不休起来。
“大哥死前指定你为继承者,而不是他自己的儿子!他将一切托付给了你啊!你就这么对他的身后人吗?!”
孙襄紧紧咬住嘴唇,喉间哽咽,怒视孙权,“你怎么能对自己的侄子赶尽杀绝?他是大哥唯一的男嗣,你已经拥有了他的一切,为什么要对绍儿下手?”
孙权甩袖走上主座,“那是因为他只能选我!但凡换成孙氏其他人,你以为那些旧臣还会本分地效忠孙氏吗?!他是不甘心自己死后江东四分五裂,为了他的雄心壮志,为了不让多年的战功付诸东流,才不得已选择我。至于孙绍,你也知道他是大哥的血脉,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就是这样想的吗?......他的遗言,你全然忘记了?”
望着彼此眼中翻江倒海的红,孙襄第一次感到权力的侵蚀对人来说多么巨大。
他背倚窗看她,盯着她的眼睛,竭力平复情绪,缓缓笑道:“怎么会忘呢?哈......江东大业未成,孤将西去。汝等善相吾弟,襄权,御天下。”
——你们要尽心辅佐我的弟弟,协助孙权统御天下。
她眸光盈盈,长呼一口气,“那时我小,有些意思不太懂。陆议告诉我,你有神武之才,除了你,无人能当此位。你以为,大哥不知道吗?他只来得及将位置传给你,连自己的子女都未提及分毫......”
灯火中,青年的脸僵了僵,凤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孙襄掀桌而起,“他临死都在为你铺路啊,你就这么恨他!”
孙权心头似有一股无名之火,逐渐蔓延,煎熬全身。
几年前,他不顾周瑜的反对,选择牺牲唯一的妹妹巩固联盟。
纵有千般不愿,孙襄还是妥协了。因为在她看来,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回报孙氏。
可是在孙权心里,他们到底算什么呢?
孙权没能看清刘备的野心,如今已成荆州牧的刘备入主蜀地,实力与日俱增。北方曹操势强,随时可能南下。
谁知道江东的未来,究竟会如何?
悔不该留那一子。
乱世群雄逐鹿,血流成河。他亲手将至亲推向险地,却又在无数个日夜盼望她的平安。
如今孙襄的言语,仿若暗夜中的雷光,在暴雨倾颓山林后,直直打在树梢。掩埋于心底的丑恶,终于悄然显现。
后来,众人只知室内不久后便起了争执,紧接着大小姐踢开大门,扬长而去,被孙权禁足。
孙礼是在孙襄禁足后第三日来的,一来就看到小妹坐在庭中,貌似悠闲至极。
“到底是亲妹妹,只是小小的禁足。”
孙襄轻轻摩挲着酒盅,目光游走在庭院小山古藤间,闻言平静:“是啊,凭我是他妹妹,我就可以这么为所欲为。”
这样霸道的话,她当年在荆州时也说过。
面对赵子龙要处置自己从江东带来的官兵时,孙襄毫无顾忌地靠在桌案边,笑言:“凭我是江东孙氏的女儿,凭我是吴侯的亲妹妹,你们岂敢动我?”
孙襄出嫁后的名声不太好,也是源于她对手下人的纵容,还有将心中怨怼化作具象的骄纵。
“话虽如此,我不是还提醒过你,要收敛些性子,毕竟你也明白了,他不再是小时候的仲谋了。”
“这话,不需你说。”孙襄脸上浮出淡然的笑意,低头拨弄桌上放置的古琴,“你背后的人是谁?”
孙礼瞳孔一缩,挥动团扇的速度渐缓,极力掩去惊愕疑惑之色,环顾四周不急不缓道:“什么?我背后有什么?没人啊?”
孙襄侧过脸,哂道:“少装。”
她起身绕到孙礼身旁,“我一直在想,虽然同为孙氏子女,但你我终归不同,纵然二哥心思深沉,也不至于被你数落到六亲不认的程度。你故意煽动我的情绪,设计我与乔湄见面,让我和他撕破脸......我实在想不到,于你而言,还有什么比孙氏更强大的靠山。”
“看来那人希望我们兄妹失和,血肉相残,以此致江东内乱,无心外战。”孙襄无视孙礼诧异的表情,压低声音附其耳畔:“让我猜猜,是蜀地还是曹营的?”
堂堂孙氏的小姐,居然是他方的间谍么?
孙礼慢条斯理地捋了捋鬓边碎发,杏眸通红,大笑着朝池边步行。
“何等悲凉?竟引血亲相忌,骨肉相残,惶惶无边也!”
“世情薄,吾心负汝心,不等归期!”
“人未亡,已相离。情渗恨,情甚恨!”
这一生三十八年,从未看到姐姐如此畅快的笑颜。
孙襄静默立在原地。
她的姐姐此时像一个决意将自己燃烧殆尽的飞蛾,迸发濒死前最后的放肆。
此情映在她眼眸中,睫羽轻颤。孙襄掀开臂弯,暗藏的弩弓一箭穿入孙礼的心脏。
刺眼的殷红浸染在孙礼胸口,血色还在不断扩散。孙礼捂住伤处跪倒在地,她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疼痛却将话语堵在心间。
她倒下的一刹,孙襄指节不由得蜷起,强压心中不适,背身闭眼。
现在,她也是手染至亲之血的人了。
孙礼和她一样,都是孙氏的女儿。若让孙权知晓,孙氏族女与蜀中有所牵扯,遭殃的不只是孙礼,她这个曾嫁给刘备的孙氏女更会被猜忌。
到时候,孙权一旦开始对她疑心,这份忌惮便会愈来愈多。猜疑大过亲情,那一天,就是她的死期。
她不能让孙礼是细作的事被第三人知晓,必须由她亲手扼杀。
死在孙襄痛快的一箭穿心,总好过进牢狱受百般折磨。
这天后,孙襄一连数月无好眠。
“女公子,燕夫人来了。”
孙襄点点头,挥手屏退侍女。
一位身着缟素、容色清丽的女子,被身侧之人搀扶坐上交椅。
她的脸色很差,手里的绢帕不时划过眼角— — 这位泪痕满面的夫人是大都督鲁肃的妻子,燕氏。
今晨,有人来告知孙襄,说孙权解了她的禁足。
问其原因,传话的人只说:“都督病重,怕是撑不了多久。”
孙襄匆匆整理行装,差点摔下台阶。
都督病重……又是这句话。
出嫁的次年,诸葛亮也曾对她说过这句话,告知的,是当时江东大都督周瑜的死讯。
这一次,同样的话,鲁肃也病重去世了。
“夫人昨夜又没合眼么...?这样下去,身体如何是好?”
“襄女公子挂心,妾身省得的,只是......子敬......我心里难受啊......他怎么就抛下我们,往后的日子,独留我苦熬于世......”
最先离去的人,总会留给生者诸多痛苦。
不过二十年,身边的亲友又少了一个。初闻噩耗,孙襄惶惶而至,最后只在门外,听到鲁肃深深的一声叹息。
故人终究阴阳两隔。
“肃年四十六,建安二十二年卒。权为举哀,又临其葬。诸葛亮亦为发哀。”
燕夫人极度伤怀,险些晕厥,医师来得及时,幸而未能早产。
鲁肃的母亲年事已高,拄拐而坐,心疼地看燕夫人,说,“腹中的孩儿是子敬留给你最后的希望,就算为了孩子,也一定要撑住啊......”
孙襄站在廊外,听到内室鲁母劝燕夫人的声音后,安下心来。她深吸了口气,嘱咐医师几句后准备打道回府。
穿过正堂,她一眼望见了陆议。
两人心下微颤,脚步顿住。
陆议一身素衣,姿态板正,垂眸拱手:“襄女公子。”
“你的眼睛也红了。”孙襄道。
“......是啊,共事多年,还真没想到有天会天人永隔,更没想到会这么快。”
“记得七年前,我远在荆州,也是这样的阴雨天,有人告诉我,公瑾死了,病逝,在巴丘。”
她抬头望向天地。
苍穹如墨,雨水如瀑。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连回乡参加丧仪的机会都没有。才过多久啊,子敬也去了。他们一生为江东呕心沥血,那到死还是没能实现的宏图,不知道下一个承担责任的会是谁。”
目光交汇,彼此静默。
陆伯言,会是你吗?
助孙权成就霸业的人会是你吗?
这个问题,或许多年后的陆逊,能够为她解惑。
孙襄被身后的响动吸引,回过头见到孙登和一众孙府的下属走来。
连孙权身边的亲卫都在......
没错,这样的日子,孙权是一定会来的。
江东痛失鲁子敬,玄袍青年向来从容淡漠的伪装终于裂开一条缝隙。
晚秋萧瑟,孙权眼中积蓄的疲意,宛如烛焰燃烧后的余烬、落枫的颓靡。
当年跟随孙策,后又辅佐孙权的旧人又走了一个,想来这么多年,孙权心中对他们不单只有君臣之谊罢......
再一次失去如兄如友的亲人,独身于乱世浮沉,这条道走得越来越孤寂。
孙襄定了定神,说,“上一次见他哭,还是母亲的丧仪上。”
陆议望向孙权,亦难掩伤怀,他说,“作为主公,痛失多年良将,怎能不心痛?”
孙襄收敛情绪,“他那里还需要你,你去忙吧。”
陆议一愣,目光带着探究,在她脸上停顿少顷,动了动唇,却终究没说什么。
“伯言!”在走到台阶下时,孙襄叫住他,“等你忙完后,能带我去渡口吗?”
“女公子要行船?”
她笑笑,“不,只是想泛舟散心,顺便吃些新鲜的鱼。”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给予肯定的答复。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