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议和孙襄已经好久没有见面了。
远嫁三年,回吴七年,算起来,居然也有十年未曾共渡小舟了。
今日泛舟的陪同者还有吕蒙。
鲁肃病逝,吕蒙闻讯速至陆口,却还是未能见到其最后一面。
吕蒙和鲁肃共事多年,交情匪浅,故友离世,他心痛难耐,早就想借酒消愁。
正好孙襄邀请他小酌,同乘一舟的还有陆议。
吕蒙一手举杯,一手撑脑,醉醺醺地说,“映潇啊,你这是瘦了多少?”
孙襄低头浅笑,摆摆手,“每次你见我都要这样说,什么又比以前标致些了、又瘦了......就没有其他的?”
“哈哈,我是个粗人,见到小姑娘不知道夸什么,我夫人就喜欢听这些,我以为你们女人都喜欢。”
“好吧,你说的对。”孙襄轻笑两声,拍了拍桌子,“我们也几年不见了吧?来,敬子明哥!”
二人大快朵颐,陆议一脸无奈。毕竟最后,酩酊大醉的人都归他负责。
孙襄醉了。
她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中,握住了陆议的衣角。
被抓住的人心头一紧,抬眸对上她的视线。
却见女子脸上泛着红光,双眼迷离,薄唇翕动:“陆......陆议?是陆议吗...?”
陆议虽饮过酒,面上仍然从容,不紧不慢道:“是我,陆议。”
“啊...真的是啊......我还......以为...以为是......”
女子醉语轻浅,陆议凑近问,“什么?”
“以为是梦呢......”
孙襄低着脸,面庞娇柔,眼含水光。
陆议盯着她,眸中划过复杂神色。
“你醉了,我去找些醒神的汤药。”
吩咐好侍女照看孙襄,将要离开的陆议忽而被一股力扯住。
“大哥!”
陆议一愣。
孙襄摇晃起身,紧握住他的衣袍,急切道:“大哥,你别走!你终于......舍得回来了?我想你了......”
他这才明白,她是将他当作孙策了。
可陆伯言一向不愿提及这个人的。
她抽泣地说,“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怎么过的吗......?”
阻拦的动作忽然停止,陆议抽回手,静静坐回去。
她有气无力地掀起眼皮,“嗯......?好久不入梦见我,现在就走,真是狠心......”
“女公子。”他握住孙襄的手腕,“你醉了,好好休息。”
孙襄嘴角挂着无奈的微笑,抽回手,继续趴倒在桌案上。
他给孙襄的披上氅衣,想去往船头透口气。
却再次因身后人的话语停留。
身后人问,“你要娶妻了吧?”
语气已不似方才的迷糊。
他回头看她,不知为何,心口闷痛。
没错,陆议定婚了。
孙权有意将自己的侄女孙绮嫁给他,本是主上对下属的信任关怀,可陆议自己居然会因这个问题停顿,甚至无措。
“你三十五了,这个时候才成婚,的确太晚。”她眼神在半空顿了顿,又道:“提前恭喜你了。”
心中本有千言万语,临到嘴边,却只有一句官方的祝辞。
“嗯。”
似有荆棘在五脏破地而生,有什么东西很用力地在挣扎,苦不堪言。
陆议不禁蹙眉,嘴唇微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保持沉默。
能说什么呢?
注定没有结局,注定都是徒劳。
她将一切尽收眼底,闭眼前,嘴角只留下一抹苦笑。
快要昏睡过去前,恍然回忆起与陆议的过往。
建安九年冬。
“陆议哥哥!真的是你?”
“淑女是有什么事吗......?”
“你不记得我了?我们在周瑜的船上见过呀!我哥说你住在这附近,今天和母亲出来玩,突然想到了就来看看,没成想你还真在这儿。”
“先前不知,原来淑女是孙策的妹妹......在下失礼。”
“你这么有礼,快别说这些。我听周哥说,你文章写得不错......”
建安十年春。
“陆议受夫人之托,天黑之前务必将女公子带回。女公子,你不宜出现在歌楼这样的场所,请速速随我回孙府。”
“哎、哎...怎么连你都听我母亲的?二哥都不会管我这些的!不行,本小姐还没尽兴呢!等等等等!!别动我牌!啊呀!你......”
“我就要赢了!”
“女公子,你的筹码明显不够,再加下去,只会让对方赚得盆满钵满。”
“那也不能让人推我的牌!本来胜负未分,这一推,我是真的输了!”
“...其他三个人的不也都推了吗?”
“......好吧。”
建安十年夏。
“伯言最近公务繁多,怕是无暇顾及阿襄了......不如就让她去学宫吧。”
“娘,小妹那性子...怎么能去学宫里待下去啊?”
“啧,哪有仲谋你这么说自家妹妹的?好歹,她也是我的女儿。”
“......不如,伯言,你来说说。”
“女公子天资聪颖,只要有心教导,定不会全然无功。”
“你看,还是伯言会说话。行了,好歹伯言也算她半个师父,他都这么说,那就是没问题。仲谋,这几日就去安排吧。”
建安十四年,秋。
“不好了,女公子,将军说......说...要将您嫁给荆州牧刘备!”
“啊!女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呀?!外袍还没系好!!不要冲动啊女公子!快拦住襄女公子!外面有雨!!”
“女公子,军机重地,不可擅闯!”
“让开!我要见二哥!你们算什么东西敢对我动手!”
“孙襄,住手!”
“二哥?二哥!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怎么能把我嫁给那个男人?”
“是真的。”
“......为什么?”
“这桩婚事,不单关系你一人。曹操势大,觊觎江东已久,唯有与荆州刘备联盟稳固......”
“又是因为这些!!!凭什么你们的利益要用我去维护?我是个人,凭什么不顾我的感受就决定我的人生?!”
“你是孙家的女儿,就必须承担这份责任。为了孙氏,为了江东,你没得选。
“孙家的女儿不止你一个,她们能奉献自己,为何你不能?你能无拘无束到现在,不过是因为,你是我孙权的妹妹。
“曹操都可以将自己的女儿当作棋子送入宫中,跟她们相比,你还不算幸福吗?
“如今,该是为供养你的土地和人们作出回报了。”
她跪在雨里不知多久。
最后,她妥协了。
建安十四年的一场雨,在她心里一直下,一直下。
至死方休。
回过神,孙襄抬起头,望着那一抹无暇的白色衣袂。
“这么多年,我还是想问,如果没有陆家人的鲜血横亘于你我间......会不会还有希望?”
陆议望向她,她错开眼,不愿看他。
他走回她身边,用很轻的声音回答,“女公子,世事变迁,何以谈如果?逝去的东西,就让它淡然地埋在心里吧。”
闻言,孙襄了然一笑,伸出手,从几案上拿起青鸾刀,拔鞘对腕处,正欲下划,那人迅速出手制止。
孙襄心道:本来是想学割袍断念,怎么你懂不起呢?
她笑了笑,挣开他,用刀刃割下一块袖袍,绑上陆议受伤的手掌。
陆议后知后觉,垂眸道:“是我愚钝。”
“包扎好了,记得去找医师。”
她别过头看向江岸,已是冬月,艳红的寒梅独领风骚。
孙襄叹息道:“荆州的梅花真美啊......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庐江的杏花。”
身侧的陆议长睫一颤,顺应她目光所及处望去。
他说,“红梅铮铮傲骨,不畏霜雪,比起易随风而去的柔顺之花,我更希望你是前者。”
可是,他知道,她更喜月桂的明丽馥郁。
陆议心里,孙襄一如她所钟爱的月桂花,倔强美丽,却比之明艳坚韧。
不得不承认,孙襄和孙策真的很像,孙氏兄妹二人的光华,是独属于江东的太阳。
沉默片刻,她回望陆议,往后退了几步。
陆议皱眉,道:“女公子,小心。”
“没事......我会水,掉下去也没事。”
我只是想把你的模样完整地记住。
记住你对我说的话。
记住你现在看我的目光。
记一辈子。
后来的她才终于明白,每每记得最深的,是求而不得的苦涩与不甘。
譬如,少时不经意的触碰,在她出嫁时遥遥相望的身影,还有后来在他成婚时静默观礼。他一身红衣,风姿绰约,与身旁的孙绮携手入府。
孙襄头一次看到比她当年出嫁时还要令她苦闷的红色,明明心痛如绞,却还要若无其事地端坐礼堂。
促成这桩婚事的人仍格外风轻云淡,高高在上。
孙襄闭了闭眼,她想,孙权当初送她出嫁时或许心有不舍,面上虽不显,终有无奈。
但现在,他将孙绮嫁给陆议,完全是为奖赏陆议的功绩与对臣子的礼遇厚待。
他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像一个不择手段的上位者。
真是陌生。
像他这样的人,连自己的妹妹都能舍弃,还会在乎侄女吗?
被舍弃的何止是她和孙绮。
孙礼、孙照……多少孙氏的族女成为他巩固权力的工具啊。
不多时,侍女带孙襄去往侧园醒酒。
已过黄昏,园内四周清淡无人,正合心意。
“姑姑?”
孙襄闻声回头。
“登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
“不是一个人。”
孙登走回一根柱子边,喃喃地说了什么。
于是,眼前又出现了一个黄裙女孩。
孙襄问道:“这小姑娘是谁?”
孙登说,“她叫阿洛,路过此地,乔夫人正和她一起玩投壶,我是不是逗留太久,惹父亲母亲不高兴了......?”
乔夫人?
她环视四周,发现不远处石桥上,有紫衣女子凭栏而立,吟吟淡笑。
暮色晕浓,佳人倒影亭亭,淑婉曼丽。
孙襄怔愣,久逢故人。
“我道哪位淑女有如此闲情,不曾想是你。”
佳人缓缓行来,一面走一面道:“映潇妹妹,久见。洛儿,来见过女公子。”
这个笑靥似春水的美人,便是周瑜的妻子,乔韵。
一样丈夫早逝,和姐姐乔湄的命运却截然不同......
“姐姐也来了?好久未见,韵姐姐越发明艳动人了。”
“君子不惑正值茂年,女子却已风华成衰,我哪里担得起你这一句?还是阿襄妹妹,年华大好。”
乔韵对下人道:“把两位孩子带回正宴,好好照顾,玩儿了这么久,都没怎么吃饭。”
“见到你真高兴,我们重逢不易,愿陪我走走吗?”
孙襄点头:“当然。”
“庐江是我的故乡,纵然公瑾不在了,我还是想多去看看外面的山水,往后余生,有山水作伴,亦不失意趣。”
“阿蒙说过的,听起来的确自在惬意。但你终究是有孩子的,只要有孩子,做父母的去哪里都会牵挂,反倒有些平添忧愁。”
“是啊,不过我习惯把几个孩子养在皖城的密友家,有闲情便带一个出去游山玩水,这样也不会太累。”
孙襄挑眉一笑,道:“你真是厉害,谁也不亏待。看来,你这次回来是要带洛儿走?”
“不,这一次回来了,我就不走了。”
出乎意料的回答,孙襄愕然:“为何?”
乔韵笑笑,未置一词,只伸手拍拍孙襄手背。
暮色下,景致晖润。
越过桥头,乔韵脚步忽顿,低头道:“因为,我活不了多久了。”
孙襄讶然抬眸。
乔韵望着她,继续道:“看了很多医师,最后都无济于事。你看,是不是完全看不出,你面前站的是个药石无医者?我啊,现在只想多陪陪孩子。
“再就是,还有没能了结的事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