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襄沉吟片刻,问她,“夫人,去看过嫂嫂吗?”
乔韵微讶,道:“姐姐?她不是离开江东好多年了吗?”
“不,她没有离开。”孙襄面朝湖水,垂眼,又道:“她一直在江东。”
乔韵凝眉,身侧之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被人藏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那地方美其名曰南苑,不过是一座座破旧的矮房。”
“可她为什么会在南苑?是谁囚禁了她?”
孙襄没有回答,转而道:“八年前,我离开江东远嫁荆州,再三年,回到故乡,才在偶然里得知嫂嫂的踪迹。”
略过孙礼的事,简单阐述和暗示,乔湄是被孙权关在南苑的,而且要关一辈子。
乔韵纵使淡定,听到这话,衣袖里的手慢慢缩紧,颤声问:“为何?”
孙襄直视乔韵道:“这个世道,有的困惑实在无解。当没人在意她的存在是否具有价值时,作为女人,特别是,美貌的女人、家世显赫的女人,往往最容易被人拿捏。没有为什么,因为她是弱者。”
“弱者?女人若一无家世,二无美貌,便是弱者的玩物。拥有绝世的容貌,在乱世,不一定是好事。纵然尊贵如你,不也成了棋子,沦为利益牺牲品?”
“我从未自诩强者,但也不甘屈居弱者。”
乔韵冷笑一声:“你当然不是,弱者也不是想当就能当的。破虏之女,讨逆之妹,再怎么样,都不可能称作弱者。可是,你真的不恨吗?凭什么自己的命运,被他人随意摆布?即便你回来了,可你除了这个,又得到了什么呢?”
当人内心深处极力隐藏的情感,被人一点点剖析,再如何坚忍,到底还会有动容。
至亲于背后操控棋局,局中人包括身为棋子的她。无论怎样地不愿,抵不过一句诛心的质问。
不愿如何?不甘如何?
可是凭什么是我呢?我又做错了什么?
望着二哥那双同长兄相像至极眼眸,一向倔强倨傲的她终于体会到何为恻隐。
至亲亦至疏,血浓于水的牵绊足以让她动摇。
如果我的婚姻,能顺你之心,报百姓之厚,保江东平安。
我嫁便是。
亲朋决裂,何以你死我活?
手足隔阂,何以追本溯源?
我熬过长夜孤寂,三年风雨,却又在故人们熟悉淡然的目光里覆舟。
若我一去不返,至少再迷途奢念。
可我回来了。
最爱的人偏偏再予我诸多痛苦,亲手撕下美好的的外壳,扒开我的眼皮,将我生生按到残忍的真相面前。
人最受不了的,不是吃苦。
而是你不知道,这份一开始坚定承担的苦痛,吃来为什么。
她想要不再这么痛苦。
该怎么做呢?最好保全自身的办法,就是努力和他们一起,维护这份光鲜的外表。
所以为了某些虚伪却让她抱有留恋的东西,开始与其‘同流合污’。
她没想到自己会因为乔韵的话恼怒,有些不耐,道:“你说的对,我什么都没有得到。”
乔韵笑得颓靡:“哈......造成我们如此痛苦的罪魁祸首活得逍遥自在,甚至位高权重,真是让人恨极了。”
“所以呢?”
乔韵冷笑一声,用极其轻柔的嗓音说,“杀了他。”
孙襄挑眉,“你?”
“我,还有你。”
果然,孙襄暗暗一哂。
乔韵怨恨孙权对其姐的所作所为,不惜以命相博,还想拉同样因孙权而受苦的孙襄为同盟。
“其实孙家人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
孙襄扬眉,“是吗?”
乔韵上前扶住石栏,“孙策受命于袁术攻陷庐江,以致庐江因战火纷扰、血流成河。我与姐姐沦为俘虏,分别改嫁。那时,谁人问过我们愿不愿意?”
提起庐江,孙襄脸色一沉。她知道,陆议的族亲便死于这场战役。
眼前的乔韵愈发不满,恨恨道:“孙策是你的哥哥,你当然不知道他所犯下的罪恶,罄竹难书!只是,没想到走了个孙策,来了个比他还疯的人......”
乔韵眼含泪水,强撑起的微笑,让她在晚霞映照下,美得破碎。
宛若盛极过后的紫杜鹃,没有枯败,孤独地经历着漫长岁月。最终难以抵乱世如浮萍,命运无可自决的苦情。
乔湄是在绝望中认命,乔韵却在光明中迷失。
姐妹二人,最终还是殊途同归,谁都没能得偿所愿。
孙襄如木偶一般一动不动半天,没有注意乔韵伸入袖袍的动作。
忽然颈上一阵刺骨寒凉。
孙襄低眸,寒光扑眼,刺痛血肉。
“我倒想看看,孙仲谋知道你的死讯,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难道不愿联手,乔韵就要对自己下死手吗?
孙襄暗吸一口气,她还不想步父兄英年早逝的后尘。
至少现在不行。
孙襄低声提醒她,“你还有孩子......”
她不以为然,“这个世上,我有比孩子更重要的东西。”
是啊,孙襄哑然失笑。
乔湄和乔韵从小相依,姐妹情深,不然,乔韵也不会抱玉石俱焚的心思。
“你杀了我,你死了倒洒脱。那乔湄呢?她身在南苑,身家性命系于他人。再不济,周瑜从未薄待你,他若知晓他的妻子是个随意践踏别人性命的人,不仅他的孩子皆受其累......”
“闭嘴。”乔韵的神情有些许变化,蓦地冷笑:“你还是怕死。我不会傻到亲自动手,要想杀你,其实还挺难的。”
乔韵放开孙襄的胳膊,若无其事地将匕首收回。
孙襄轻笑两声。
乔韵缓缓道:“我的确不会杀你。不过我说的那句话,是真的。”
“哪句?”
“孙家人里我最喜欢你,所以不想你有事,这是真的。”
孙襄一笑,“你知道吗?你刚才的样子,我以为你疯了。”
“在这乱世,谁不疯?不疯,如何活得下去。”
乔韵难得认同她的话,“呵......你说的对。”
“今夜一过,陆府孙权的眼线必然知晓我欲对你不利一事,你得给我个保障,我才能放你离开。”
孙襄无语,不是你非要刀我?
“你想要什么?”
乔韵定定地看她,“跟我走。”
“去哪儿?”
“庐江。离开孙府,离开建业,离开令你痛苦的根源。”
池中有灯,映在孙襄眸深处,眨眼一瞬如水中起波。
“你想去庐江?”
“对。”
男人眸色清冷,负手而立,情绪复杂无辨,月下一身玄袍,发丝如墨。他就静静站在那里,身姿颀长,矜贵出尘。
彼此无言。
许久,孙权问道:“为何?”
她姗姗抬头,才注意到孙权已经走到近处。
还能为何?
她心中有苦难言,并不只因当年之事耿耿于怀,还有,她想要用这样的方式,断自己的念。
“你安心在我身边,我什么不能给你?”
“是吗?”孙襄缓缓支起身,戚然一笑,“我想要陆伯言,你会给我吗?”
孙权缄默,他早注意到孙襄与陆议间的暗流,却一直隐言不发。这么明显,也就吕蒙看不出来。
一个是他最亲的妹妹,一个是他信任的部下。
偏偏就这两个人,是他最不看好的。
孙权不可置信,“你就为了他,远离建业?”
孙襄盯着地面,“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清楚。”
人一旦有了隔阂,就真的再难如初了。
夜风吹着他的袖子和下摆,孙襄仿佛看见孤自直面乱世的他,在尔虞我诈的阴谋诡计跌宕浮沉,成为一个彻底的追权者与掌权者。
正好呼应他的名字,权与谋。
一个,很衬他的名字。
他将负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想要像儿时一样,抚摸妹妹的头。
烛光透过窗幕,照出屋内人的影子。
那只手最终没能靠近,停在上首,又空落落地垂下。
“准。”
风止。
她缓缓起身,后退三步,朝孙权行了一个格外标准的礼:“伏愿吾兄仲谋,山河无疆,福寿无量,权御天下。”
“孙襄,拜别二哥。”
孙权已然注意到孙襄走的时候,不再习惯回头。
若她再像从前一样,看看身后的人,断然不会此番决绝离开。
她想要离开的建业城,有一位孤独的青年。
青年亲手推开她,却在她离开后的数个凄清的深夜,痛心疾首。
于是,他发誓,一定不能辜负她的牺牲。
这三年,绝不是因为刘备入蜀,孙襄才得以回家。
为了将来终有一日能够团聚,孙权不断地征战,不断地扩充江东的军备。
迎回妹妹的契机终于到来,孙权得知刘备进入蜀中,立刻遣水师将远嫁的妹妹接回江东。
可这些,孙襄似乎一无所知。
只要她回头,哪怕就一眼呢?
那明黄色的身影渐行渐远。
孙权咽下苦涩,闭上双眸。
以后,她不会再知道了。
永远都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