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木

    吴夫人的忌辰在三月,孙襄一早备好香烛供奉。

    香炉缓缓飘烟,娴熟地摆放着祭品,点燃蜡烛,再各焚三支香。

    跪在蒲团上,看到一样熟悉的贡品,孙襄问乔韵:“娘亲生前喜欢吃北边巷子的芙蓉蛋,你是怎么知道的?”

    乔韵睁眼,不急不缓道:“是公瑾告诉我的。”

    孙襄心下了然,望向乔韵的眼神不是艳羡,而是同情,她说,“大哥死后,我把公瑾当成他一样看待,这些年,我也很想他。”

    “嗯。讨逆将军的佩剑,缴焰,你应当见过。与缴焰相配的另一把,叫却霜,孙策曾将却霜赠予公瑾。”

    孙襄问:“却霜剑现在在哪儿?”

    乔韵眼神黯淡下来,无奈叹息:“和缴焰一样,在孙策的墓穴。”

    建安十五年,孙策去世第十年。

    这一年,周瑜病逝于巴丘。

    生与死让他们二人阴阳分隔十年,才得以故人相见。

    乔韵说:“这是他守护半生的东西,虽有不舍,可却是他的遗愿,我怎敢贪恋?”

    庐江一战,让她失去了原本的幸福,原本以为等待自己的是囚笼,但那人毫不吝啬地给予她又一次的幸福。

    偏偏又只有十年。

    大梦十年,梦醒之后,斯人不在。

    “我感谢他,予我好梦一场。”

    十年啊......那么长,长到她足以爱他千百个日夜;那么短,短到华发未生人却消弭。

    庐江是个姻缘庙,江南二乔美名天下,姐妹同嫁英杰。

    庐江是个伤情地,将军策马踏腐尸,士族人首堆作山。

    似想起什么,乔韵细眉微动,停步说,“对了..….那个叫伯言的孩子,不久前改了名,将名里的‘议’改为‘逊’,陆逊。”

    孙襄望着牌位,微微抬眼,随后说,“我知道。”

    乔韵喃喃道:“追孙......”

    逊字拆开,意为‘追孙’。

    追随孙氏,即效忠孙权,或因其妻孙绮之由,或有......第三种深意。

    追孙的孙,是孙襄的孙。

    好像有根尖刺在心上扎了一下,疼痛迅速四溢,包裹全身。

    这哪里是锥心,分明诛心。

    白净无瑕的杏花落在肩膀,风来,尝尽苦涩。

    嘀嗒。

    风过,生生吹落苦泪。

    年少的孙襄曾问过吴夫人一个问题。

    “母亲,您方才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可什么算得上喜欢?爱又是什么?”

    “嗯,这个喜欢啊,不局限于具体的行动,但到底也还说得出个所以然来。更深的喜欢,它有另一个更美好名字——爱。”

    “啊......还是不懂。”

    “这样讲,喜欢一个人的话,先注意到他,会好奇他,会不经意地想他,暗暗地望他,想要靠近,想要同他说话,想办法让他注意到自己,会因为他而脸红......”

    “好了!母亲,别说了。我觉得......”

    我有喜欢的人了,那个人的名字是——陆议,陆伯言。

    直到今天,才敢真的确定我们都一样。

    世间诸般枷锁,身不由己。迫有情者分离,天地无道。

    “陆议那么恨孙策啊......也是,偌大的家族,被孙策杀得只剩下两个人,谁能不恨?”乔韵长叹一气,凝眉道:“你不会因为这个讨厌孙策吧?他杀业深重,也保全了乱世中的你们。”

    如果孙策不做得那么狠,日后受委屈想家人了,只能像陆家那两个孩子,在亲人的墓碑前哭诉。

    比起朝不保夕地惶惶度日,儿女情长不得始终算得了什么呢?

    “陆议定是不想娶孙家的女儿的,要娶的话,也应该是你,而非绮儿。”

    闻言,孙襄笑而不语。

    仇人之妹,仇人之女,娶谁有何分别?

    不同的是,孙绮是孙权做主嫁给陆逊的,根本不止是奉旨成婚这么简单。

    孙绮不仅是妻子,还是孙权的眼线。孙权知晓孙襄与陆逊二人有情,是断不会让孙襄嫁给陆逊的。

    孙襄道:“谁都可以恨孙策,唯独孙氏不行。”

    “你说的对,不过某人是个例外。”乔韵抬眸凝望吴夫人牌位,言语若有所指,“好在夫人不在世了,若她知道自己的孩子们变成如今的模样,该多伤心。”

    “是啊,不必为我送嫁,不必看着唯一的女儿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而痛哭。”

    “真可悲啊,你居然要为此感到庆幸。”乔韵低笑着欲离开。

    孙襄又说:“你又何尝不是?乔公也算亲眼看你们出嫁,看你们有了各自的归宿。”

    乔韵叹气道:“可惜往后余生,一想到姐姐一个人......罢了,她是没有什么念想的人了,连绮儿也不愿见。”

    孙襄道:“她比我们坚强,她是为了自己而活的。”

    乔韵再次看向她,“为了自己......?我是为了孩子,你呢?我认为你应该是和姐姐一样。”

    “从我及笄起,我就不再是为了自己而活的人了。回到江东时我还没明白,现在明白了。”

    女子十五及笄,即可嫁人。

    乔韵意外挑眉:“你觉得孙权很早就把你看作筹码,等着用你的婚事获取利益?”

    “......难道不是吗?比起我的两个姐姐,他更看重我的价值。”

    犹疑片刻,乔韵试探开口:“因为你是他亲妹妹?”

    孙襄擦拭着娘亲的牌位,没有回答。

    看到她默认的样子,乔韵神情微舒。

    孙仲谋啊,到头来,你最亲的妹妹都不再信任你了,可悲可悲。

    我现在真希望你在这条道上越走越远了。

    最好极权在手,最好长生无极。

    孤家寡人,不外如是。

    今年是孙襄住在庐江的第三年,偶尔孙权会派人来周府慰问乔韵及其子女,直到今天有了异常。

    来的不是亲卫,而是孙权。乔韵自是不愿见他,借口为父母祈愿早早离府,留下孙襄和几个孩子。孙权得知此事,便令陆逊代替自己说项。

    孙襄也挺纳闷,除了几月前因吕蒙入葬,孙权亲自将孙襄接回建业参礼。这次又是谁的丧事,值得他跑一趟的?

    和陆逊几番交谈,孙襄明了,原来不是为白事,而是为红事。

    “这么早就要为登儿定亲?”

    “嗯。乔夫人那儿,可能需要你缓和一下。”

    孙襄按了按额头,道:“先不说乔韵,你们问过孩子的意见吗?”

    陆逊顿首:“问过。少主说,他愿意。”

    她又道:“登儿愿意,不代表洛儿愿意......”

    “那个......我愿意的。”

    二人讶然转身,看到身后的小女孩歪着脑袋,不好意思得抿唇笑着。

    孙襄:“......”

    陆逊盯着周洛,眸光闪烁,转头对孙襄温和道:“洛女公子同少主是要好的笔友,来此之前,少主特意写信给她,将军知道后很高兴,所以才派我来的。”

    “孩子这儿没事了,但乔夫人她......”

    “我同意。”

    看到门口突然出现的乔韵,孙襄:“......”

    乔韵与陆逊洽谈几句后,便带着孩子出门了。

    陆逊和孙襄漫步在后院的竹林。

    昨日夜雨,泥地微湿,二人鞋履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郡主近来身体如何?”

    “怎么这么问?”孙襄看向他,却很快错开眼,讪讪一笑:“我还以为乔韵不会答应。毕竟......”

    陆逊点头,“毕竟乔湄的事,令她心生怨怼。”

    孙襄一愣,问:“你知道?”

    白日风急,落叶斜飞,身后的披风飘逸。

    他依旧清俊温文,不减当年。

    是了,江东的事,孙权了然于心,陆逊这个最受信赖的下属当然也会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孙襄的声音很轻,如自言自语。

    这个他,是孙权。

    孙权知道乔韵怨恨的由来,知道她意图行刺孙襄却隐忍不发,也是因故人之谊。乔韵自知时日无多,为了孩子能够安然,接受仇人抛来的橄榄枝。

    世上诸多事情,大抵如此,不随人愿。

    曲径幽幽,竹影摇曳。

    孙襄独步前行,青衣落寞。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幽人无寐,木叶纷落。

    琵琶笙歌和风缠绵,月下美人一袭紫衣,哼着吴调,玉指绕弦。唇齿开合,一词一句,若烟云飘渺,似珠玉泠泠。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清冷的月辉照下,枝叶婆娑轻摇。

    乔韵瘦弱的肩头树影斑驳,停下哼辞,耳边仿佛传来透澈如水的古琴音,宛如江东之水长流不息。

    灯影与月华之间,似一抹高大的人影翩然而立,乔韵唇畔的笑意一滞,弯弯的细眉轻皱。

    风过无痕,原是镜花水月。

    积聚在眼眶许久将落未落的泪珠滑下脸颊,被月光照得晶莹。

    她继续哼起柔婉动听的吴调,“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青玉终有消,错弦无人顾。

    乔公之女,容色倾城且善音律。

    瑜闻,遂纳娶。

    后来啊,世人只知赤壁周郎,一世风华,天不假年。

    何人忆,公瑾当年,小乔初嫁。

    东吴名将推周瑜,南国佳人说小乔。

    黄初四年的秋月,四十七岁的乔韵病逝。

    数月后,难得一日好阳光,风雪平息,孙襄坐在窗畔,一手撑在桌上,静默地翻看书册。

    从前会有乔韵的乐音相伴,而今只剩炉中茶水沸腾的呜呜之声。

    她的眼底明显浅青,近日入夜总难眠,每每白天疲态更甚,请医师开了几份药才算好些。

    屋外脚步声渐近,轻盈中略显急促,天青色的裙裾拂过门槛,刚刚及笄的少女朝孙襄行礼问安:“夫人,他们来了。”

    孙襄斟茶的手一顿,平静道:“有说来做什么的吗?”

    周洛摇头:“依稀听到有位大人说......要带我和哥哥们去建业。”

    她走近几案,将热茶倒入盅内,奉给孙襄。

    冗长的沉寂中,有风袭来,书页翻过声沙沙作响。

    “嗯,你的两位哥哥都会去建业的,你也是。”

    周洛低眸咬唇,原本略微蹙起的秀眉愈加紧,酝酿了好多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心下一紧,上前握住孙襄的手,道:“您跟我们一起走,回到建业,好不好?”

    孙襄抬头,只见女孩凤眼微红,眼眶里荡漾着露珠般晶莹的泪。

    望着与故人相似的脸,孙襄有些恍然,随后轻笑两声:“你的哥哥们是去建功立业,不久后你就将与子高成婚,长住建业。可我回去做什么呀?当初来这里,我就想过余生就安顿在此地了。”

    “母亲走了,您就是我的长辈,如果我们都走了,您往后一个人孤单单地在这里,我不放心......”

    孙襄拍拍她的手,安抚道:“有的是人照顾我,不用顾虑我,好好和登儿过自己的日子。”

    “我知道建业的人让你难过了,才会和母亲到庐江住,但我舍不得。成婚后,我和太子会照顾您的,您就住在太子府邸,如何?”

    周洛欲屈膝跪地,被孙襄一把拦住。

    她执起周洛的手,琥珀色的眸子微闪,神情复杂。

    这个孩子,孙襄这些年很是关怀疼爱,即使她不做母亲,也会因晚辈的乞求而动容。

    孙襄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像吴夫人了,自己对吴夫人撒娇、在她面前掉眼泪,母亲就什么也不顾了,只要女儿能开心,她什么都会答应。

    最终还是退让了一步,孙襄同意在孙登与周洛成婚后,于太子宫中暂居两年。

    两年后,自决去留。

    “一切所需的物品,太子殿下都为您安排好了。您的寝殿在华雍台,请。”

    孙襄踏入宫门,回望远方连绵高山。她闭起眼,觉得自己还是更适合远方。

    在王宫,时常会与孙权碰面,兄妹之间说不过几句话,便各自离去了。

    偶尔,也会在宫道遇见陆逊。

    曾经的白衣少年,如今位极人臣。

    终是如他所愿,施展一腔抱负,为陆氏挣到了莫大的荣耀。

    大都督,辅国将军,荆州牧,江陵侯..…

    这条路,他已经走得很远,站得很高了。

    谁都不知道,这样权势在握的人,未来会变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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