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镇定自若。
从警察局出来,达利冷不丁问她:“他到底去哪了?”一句轻飘飘的问话,都让她心里一颤。
这和那次隐秘而不留痕迹的交易不同,那个像极了意外的事故,几乎让她怀疑是真的偶然事件,自己的高额佣金打了水漂。
而这次,李渔就消失在来找她的路上,他的失踪,让唯一可能和她竞争遗产的因素彻底湮灭,她是最大的受益者。
连达利都认为这和她脱不了干系,哪怕他在帮她,但那只是因为他们目前是利益共同体而已。她出事,民宿生意会受损失,帮着民宿宣传的凯的口碑也会受损,达利当然要帮她,前提是她真的和这个失踪案件无关。
幸好,她是真的不知道。
雨后的阳光晒在身上,竟然并不能让她感觉温暖,反而浑身一阵阵发冷。不知道并不是什么好事,谁会为她做这样一件“好事”而不求回报,又或许,对方想从她身上得到更大的回报?
她对达利摇摇头:“我也很想知道这件事到底是偶然还是人为,如果是后者,那个人又是谁,他究竟想干什么……”她的警惕和茫然都不似作伪,达利相信自己的判断。
因此他也轻轻蹙起眉头:“对他的到来,你没有一点准备?”
“不瞒你说,我找过老杰克,但是……他也压根不知道这件事,”鹿耸耸肩,“他没必要说谎。”
那倒是,做了就做了,没做就是没做,老杰克从不屑于撒谎。
达利也很清楚这一点。
因此,这件事更加显得疑点重重。
难怪鹿要花钱去搜救,不管是死是活,她都希望能从李渔身上获得一些蛛丝马迹,以推测失踪背后的真相。
但是,这可是太平洋!近期频繁有洋流经过,鬼知道那个倒霉蛋被洋流带去哪里了。
“如果找不到呢?”达利摇摇头,认为她不能将期盼放在海警搜救上,佩格海警的水平,嗯,他心里有点数。达利嘱咐她:“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件事不是意外,对方总会露出马脚,你要仔细留意,近期的异常情况,一丝一毫,都不要大意……”
鹿忙不迭点头。
然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达利所说的异常情况,她一点儿都没有发现。
搜救杳无音讯,而众所周知,时间过去越久,能找到的机率越小。
至于那群过了拘留时间,应该被放出来的“哥哥的跟班们”,鹿想了想,把解决这些麻烦精的事情委托给了老杰克,只有一个要求,不要让这群人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打扰她的生活。
旺季的民宿还是那么忙,一波客人走了,又有下一波要接待,达利每天都要检查卫生、安排当天的菜单、检查厨师的食材采购,凯继续忙着他的直播,追命时不时不打招呼出去觅食,让找不到直播搭子的凯干着急。
杰克的小吃节如火如荼进行着,这次他还想要金帮忙做安保,被金给拒绝了。
鹿每天早上还是能看见路过的金,和她打招呼。他近来似乎心情不错,大概从别的渠道得知了李渔失踪的事情,不再追问她关于那个便宜哥哥的事情,一心一意多跑车多赚钱。有时候他过来,追命还会落在他车上跟着他走一阵才飞走。
嗯?
等一下。
鹿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当她百无聊赖甚至有些焦躁地开始回忆自己这无聊得过分的日常时,她终于发觉了达利所说的“异常”。
她本来正在大堂里一边喝咖啡一边回答游客的问题,神思不属地分心瞎想。偶然瞥见院子外面追命常呆的水池,忽然想起那天骤然飞走的鱼鹰,脑子里灵光一闪。
当她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时,呆了一瞬,忽然扔下游客掉头跑回房间,摸出抽屉里的哨子。
尖锐的哨音响起,一楼的客人们都能听见,他们抬头,看见一只大鸟从远处飞来,滑落在五楼的露台上。
“追命,那天你去哪了?”她一脸严肃地询问正在啄羽毛的大鸟,对方当然听不懂,一脸无辜地转着那双金色的眼珠子,忽然动了动大嘴,吐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来。
天色暗沉下来。
和那天一样,又是风雨欲来的征兆,这种时候,对天气敏感的追命总会及时赶回来,在它自己的小窝里落脚。可是那天,它飞出去以后很久都没有回来,直到暴雨过去,它才慢腾腾回来,身上的羽毛并没有打湿多少,她只以为是它赶不回来,所以找地方躲雨去了。
“你那天,去找他了?”她问追命,鸬鹚又不会说话,当然不会回答,看她对这条鱼没有兴趣,追命又把鱼吞回去,站在栏杆上望着她,歪头。
鹿扒开它的翅膀,一点点检视它的羽毛,企图从里面找到一点可疑的痕迹,吓得追命扑扇翅膀大叫,那声音难听极了,鹿忍不住捂起耳朵,暗道自己蠢。
她一挥手,赶走追命,自己掉头往下跑。
“你去哪?”达利看她闷头往外走,急忙拿了一把伞给她,“马上要下暴雨了!”
岛上的夏季总是天气多变,令人防不胜防。
鹿看了一眼达利,对方的眼神充满探究,她本来该和他说一下自己的猜测,但是话到嘴边,突然停住了,转而朝达利勉强一笑:“怎么都想不到,心情不好,出去走走,下雨天最适合散步了,别担心,我很快回来。”
达利轻轻松了口气:“想不到就不要想了,那或许就是个意外。”
那个人渣,没了就没了,失踪,便宜他了,死了才好呢。达利从没把这个想法说出口过,但是他知道鹿肯定和他想的一样。
多好,就让它成为一个意外吧。
“希望吧。”鹿叹口气,一脸愁容不展,接过雨伞,顶着风出门了。
她快步疾走,一边走一边想着近期这些天金的种种奇怪举动,她瞎走了很远的路,又漫无目的打了几个电话,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才急忙折返。
这时候的天气已经很恶劣,大风几乎把她的伞吹断,街道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路灯都亮起来,确定不会有谁跟踪在她身后时,才快步跑到了金的仓库。
仓库的门关着,门前的遮阳棚没有收起,棚下一盏孤灯亮着,她举起拳头,用力敲响,大雨被狂风吹着斜斜地打在她身上,几乎让她全身湿透。湿漉漉的夏日薄衫贴在身上,勾勒出窈窕的曲线,但眼下她只觉得狼狈。
“谁?”门内传来金的声音。
“是我……”她出声,才发现因为大雨带走了身上的温度,自己的声音在打颤,细若游丝,简直像只小鸡仔,根本听不见。
仓库门上的小窗被从里面打开,露出金的脸来,他的目光在注视到鹿的一瞬间,立刻变得惊讶无比。
鹿还来不及说话,他的脸已经在小窗那边消失了。门内发出“哗啦啦”的响动,不锈钢的卷闸门被拉开了,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抓住她纤细冰冷的胳膊,将她拉了进去。
疾风骤雨在她的身后消失了。
大门关上,仓库里面是另一个世界。明亮的灯光,柔软的床和沙发,餐桌上煮着一壶咖啡,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旁边还有一壶温着的牛奶,地上铺着她送给他的地毯,一台小落地扇摇着头送来凉风,斗柜上花瓶里有新摘下的三角梅,明艳亮丽。
一条干燥的毛巾带着肥皂的香气,落在她的头顶。“你怎么……”金的声音透露出抑制不住的惊讶。
鹿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踮起脚,仰头,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回答我,是你干的吗?”
她的声音依然颤抖得厉害,但问得非常笃定,不等他回答,又紧接着追问了一句:“你杀了他,对不对?”
虽是问句,但语气笃定无比。她并不是白白在外面干绕圈子,在独行的过程中,她捋清了来龙去脉,越想越清楚,越想越明白。
为什么李渔会包一艘渔船?
路上,她打电话问过了已经被释放出来的渔船船长,答复是对方买不到近三天游轮的VIP座位,退而求其次选了渔船。
来佩格的游轮每天那么多运次,怎么可能连一张VIP座位都没有?
老杰克就有佩格最大一家船运公司的股份,她可以打电话问他前几天的VIP座位售卖情况,但鹿犹豫了一下,打电话给了船运公司的客服,询问有没有明天船次的VIP座,客服声音甜美,问她要哪一班次的。
除了游客最多的几班已经没有了,其他班次多少都有几张的。
那么,李渔买不到船票,是什么原因呢?
鹿死死盯着金,她的手在抖,声音在抖,浑身都在颤抖。
对方却显得异常平静,简直有点儿过于镇定。
“是啊,你发现了啊。”他甚至朝她微笑了一下,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般。
揪住他衣领的手一下子松开。
鹿连追问都没有,整个人仿佛脱力了一般,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小脸惨白,雨水从她的头顶滑落到她干裂开的嘴唇里,金听见她喃喃道:“为什么……”
“他妨碍你,他死了,你就不会困扰了。”金有他自己的逻辑,很完美。
他甚至笑了一下,有点儿暗藏不住的得意,像偷偷做了好事的孩子在向大人邀功。
鹿却显得更困惑了,温度的丧失让她脸色更白,眼睛却显得更亮更大,她疑惑地望着他:“你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的,可是,在听我说之前,你得先洗个澡,换身衣服。”他把她推入了浴室,找出自己的干净衣服给她,然后走出去,关上了卷闸门,自己站在凉棚下,待在了风雨中。
他给她留足了空间。
她的确需要这个时间缓冲和思考,无力的身体和语无伦次的质问只能暴露她内心的慌乱。她的确不知道如何是好。
拉上防水帘,打开花洒,温热的水洒在身上,让冰凉的身体渐渐回暖,鹿梳理着思绪,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她不该直接上门质问。
知道真相后,她会报警吗?
开什么玩笑,李渔死了,她还要为他报仇?她不开三天Party庆祝,都是对死人的尊重了。
她不可能告发,反而要费尽心思为他扫除可能留存的一切痕迹。
这意味着……她和他马上就是共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