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金听见门内的人对他说“进来吧”的时候,他一时间有点儿发愣,动作也迟疑了几秒。
此时的雨已经渐渐由狂暴变为和缓,天色完全黑暗下去,雨夜的天空不见一丝星光,雨滴落在地上,淅淅沥沥,产生有节奏的白噪音,令人昏昏欲睡。
他在外面站得出神,想起她湿漉漉站在自己面前时,他内心的震惊,还有看似平静实则落荒而逃的举动。
因为有她在,这间小小的仓库,他居住的日常空间,变得危险而又充满诱惑,他真的不想进去,他担心控制不住自己……
然而他干不了这种蠢事。
她正等着他呢。
金叹口气,认命地拉开卷帘门,外面的雨丝和着风飘进来,给有些闷热的室内带来丝丝凉意。
屋子里有沐浴露的淡淡香气。
鹿身上穿着他的黑色旧T恤,宽大的下摆遮住屁股,只露出光洁的腿。他的裤子对她来说太大了,一件也没有合适的,索性不穿。
她的肩膀上搭着一条新毛巾,湿答答的、一缕一缕的长发垂落在毛巾上。
洗完澡后的鹿明显放松下来,她随意靠在沙发上,身.下是柔软的地毯,长长的腿交叠弯曲着,落地扇缓慢摇着头,把风送到她身上,她从桌上的咖啡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用的他的杯子,他忘记了,他没有待客的茶杯!
鹿抬头看他,脸颊红扑扑的,眼里有沐浴过后雾蒙蒙的水汽,氤氲着,像大海上的薄雾一般轻柔地迷蒙着,让人恍若看见海妖一般心坠神摇。
然后她轻启朱唇,问他:“有吹风机吗?”
金顿时大窘!
他只顾着盯她喝咖啡的一举一动了,此时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在干嘛,整个人都窘得恨不得钻进地底下。
也不知道他刚刚脑子里闪过的都是什么有颜色的画面,此时听到她的问题,整张脸连着脖子都红透了,支支吾吾,羞愧不已地说:“没、没有!”
他不仅没有待客的杯子,连吹风机都没有!
他一个单身汉,要什么客人用的杯子?他的头发几乎是贴头皮的短,佩格连冬天都不太冷,他洗完澡,毛巾在脑袋上随便一糊一擦,过一会就干了,要什么吹风机?
以至于当真的有客人,还是很重要的客人,客人还要喝咖啡,要吹头发的时候,他顿时窘迫了,有种没准备好就被迫上台的感觉:“我现在去买!”
说着转身就要出门。
鹿笑了:“不用了,你过来,给我擦擦。”
金呆了呆,确认道:“我吗?”
“这里除了你我,还有别人吗?”
她轻快地说,仿佛她才是这间仓库的主人。
金无法拒绝她,她只要向他提出要求,他就根本不知道怎么拒绝。
在坐下来的瞬间,他忽然想起,乔迁的时候莉莎婶婶似乎送给过他一堆她不需要的日用品,他记得其中有一条鹿皮干发巾!
感谢莉莎婶婶!他连忙翻箱倒柜,幸好这小小的仓库东西本来就不多,他很快就翻出了斗柜最底层压着的还没拆封的干发巾,长长舒了口气。
鹿不说话,全程笑眯眯望着他的一举一动,等他拿过来,动作生涩、小心翼翼给她擦头发时,她才冷不丁开口:“你该不会想我弄干头发赶紧走吧?”
呃。
金绝不敢说自己内心有一丝丝隐隐的念头,就是这个。
“我担心你头发迟迟不干,会感冒。”他磕磕巴巴编了个借口。
鹿又笑了。
然后她不说话了。两人陷入沉默,安静的室内只有风扇的声音和外面滴答滴答的雨声,金坐在沙发上,拿干发巾一缕一缕给她的长发吸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越凑越近,实在是忍不住,觉得她的头发香香的……
“你可以动作重一点儿,不用担心弄疼我,”她忽然开口,打破沉寂,又吓了金一跳,“像你这样擦,什么时候才能擦干?”
“哦,好。”金呆愣愣地回答,用了一点劲,在她的头皮上揉搓片刻,就像揉自己那短短头发的头皮一样,然后就发现她的发缝处的头皮被他揉红了。
嗯,就当没看见吧,她也没有说疼。金眼神游移地想,接下来的动作更加没有章法,时轻时重,鹿的脑袋被他揉得晃来晃去,长长的湿发也掉了一根又一根……
看得出她很不舒服,却又不说,金更加不好意思,心想,明天一定要买一个吹风机!
“说说吧。”这时,她又说话了,“怎么杀死的他?”
“就……”
“我不要言简意赅的说法,你要告诉我全过程,从开始计划到结束的,全过程。”她骤然回头,猛地盯住他,贴在额头上的潮湿的碎发和苍白的脸色,和那双明亮而锐利的眼神,显出这种和她的柔弱完全不相符的坚定。
金犹豫了:“你不用知道。”
“告诉我。”鹿用力握住了他的手,“我必须知道。”
金叹了口气,温柔地望着她,抽回自己的手:“我能善后,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金,”鹿伸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低头看她,“从我知道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是你的共犯了。”
金的指尖颤了颤,他垂眸,带着几分莫名的委屈,悲伤地说:“对不起。”
想解决你的麻烦,却还是给你添麻烦了。
她却还是步步紧逼:“告诉我吧,我愿意当你的共犯。”
他还能怎么拒绝呢?金知道自己一向没办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在风扇嘎吱嘎吱的响声,和外面越来越轻柔的淅沥雨声中,他轻轻地,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告知于她。
那把狙击,就放在斗柜旁的衣箱下层,他还没想好下一个藏它的地点。长长的黑色匣子,打开来,杀人的兵器散发着幽冷的蓝光,带着木仓油的味儿,金捧起它的身体,就像抱着情人一般温柔而爱惜。
这让鹿也忍不住抚摸上去,金没有不让她碰,反而有些惊讶地望着她。他以为她会害怕,可是她眼中更多的是好奇。
最心爱的宝贝,和最放在心上的那个人,在这一刻的相遇,让金的心里生出丝丝喜悦。
“放我那里,怎么样?”鹿说,“你想好怎么藏它,我的地盘,你可以随便动。”她抚摸着冰冷的金属木仓身,沉吟着,思考着金的每一步所可能产生的漏洞,那个租给他游艇的小公司,不可以留下,他们的出租和行船记录,连同那艘游艇,她要想办法销毁……
鹿一面思索着怎么抹除痕迹,一面漫不经心地问:“它怎么用?”
金几乎像献宝一样立刻给她演示,如何组装,如何上子弹,如何瞄准射/击,如何拆卸,还有日常的保养,他像一个老渔夫诉说自己赖以为生的渔船一样滔滔不绝,说着他曾经相依为命的伙伴。
每一个动作,流畅而没有一丝多余,那样快,那样熟练,让鹿相信,即便闭上眼睛,他也能精准地拆卸和组装,这就像吃饭喝水一般,是他日常的一部分。
这才是真正的金。
这就是金的过去,那些被他藏在憨厚的、老实的甚至木讷的面孔下,被他锁在人力车后的,真实的,不可告人的过去。
雇佣兵?童子军?鹿想起金曾经的说辞。不,鹿不相信那些杂牌土匪能教出这样一个动作科学标准得近乎美学的士兵来,真这样的话,雇佣兵拯救世界好了,还有米国大兵什么事。
他的背景绝不像他所说的那样简单。
但如今还不是追问的时候。
鹿轻轻从后面环住他的腰,他正抱着自己的木仓,完全没有办法腾出手来拒绝她。她就以这个姿势,轻轻在他耳边吹气般呢喃:“你想要什么报酬?”
金整个人都僵住了。
报酬,不,他不需要任何报酬。
他之所以出手,就是因为不想她的把柄落在飞车党手中。他可以保证自己不对她有任何索求,却不能替飞车党保证。
她的香气,柔软的胸口,和弄得他耳朵痒痒的呼吸,都让金迅速地惊觉,她是完全想好了要做什么,才会问出那个问题的。
可是……
“我不要任何报酬,”金把他的宝贝一件件安放回匣子里,认真地说,“你好好的,就是最大的报酬。”
她明白,为什么她拒绝了金的帮助,他还非要插手进来,就是为了不让飞车党掌握她的把柄,不让她有被飞车党控制的可能,但是如今,她不是还是成了他的共犯吗?
不是飞车党,就是他,她一样没有能够逃得掉!而比起飞车党的高价酬金,像他这样,什么都不要的刽子手才最难缠!说不要的人,要的往往最多!
鹿几乎有些怒了,那些压抑了许多天的不安、恐惧在这一刻如火山爆发一般,席卷了她整个人,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整个人从后面缠上他,把他推倒在沙发上,长长的腿跨、zuo在他身上,半湿半干的头发垂在他脸上,她躬身靠近,整个人如同一只要炸毛的猫一般,死死盯住他。
金完全傻眼了。
他不知道她哪里来的怒气。
以至于根本没有用力反抗他,手一松,宝贝匣子落在软软的地毯上,发出咯哒的轻微声响。
“你什么都不要?”她冷笑一声,抓过他的手,强迫他从T恤下摆伸进去,他这里可没有内衣,她里面空荡荡,他的手很轻易就能包住一只。
当意识到那柔软的是什么时,金的浑身血液从那只手一路往下奔涌,他触电般用力抽手出来,然而她却忽然笑了一下,不依不饶地往下坐了一些,声音也忽然柔和下来:“金,你不想要我吗?”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最大的,报酬吗?
鹿从母亲去世起,就知道了,除了妈妈以外,没有人会对她一无所求地好。世界上所有的好,都需要她付出代价。
她要尽早的,把金所需要的代价给他,她要想尽办法,掌控住,他这柄……武器。